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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我也犯愁呢!不能種地,沒法養豬……我這把子力氣沒處使,只剩下織布這一個手藝了。」韓氏皺眉說,她不想和老太太起衝突,畢竟老太太是她的家婆。
尋常人家的婦人可以做針線掙點錢鈔貼補家用,問題是黃州縣家家戶戶的媳婦都會做針線活,韓氏只會繡幾朵桃花、幾片柳葉,精緻的繡件她做不來,正經的店鋪看不上她的繡活,貨郎給的價格又太低。
傅雲英取出集會上買的針線帛布,「娘,我買了棕絲、絹布、絲繩、銅絲,過年我們不用出去拜年,我在家教您編網巾,這個比織布簡單。網巾人人都要戴,比荷包好賣。」
韓氏一口答應下來。母女倆說了些其他瑣事,梳洗睡下。
過了大半天后,韓氏才後知後覺,翻了個身,疑惑道:「大丫,你什麼時候學會編網巾的?」
傅雲英打了個哈欠,「衛所千戶家的太太教我的……」
千戶家的太太很喜歡她,想把她買去當小丫頭。韓氏捨不得把閨女送到別人家為奴為婢,沒答應。
韓氏信以為真,喔一聲,給女兒掖好被角,繼續呼呼大睡。
傅雲英卻睡不著了。
編網巾是上輩子學會的,崔南軒剛出仕的時候在翰林院任職,官位不高,交際應酬卻不少,光靠他那點俸祿根本不夠嚼用。後來她想了個辦法,和街坊家的大姐合夥一起買銅絲、錫絲編網巾,做好的網巾送到鋪子裡寄賣,好歹能掙點買菜蔬米糧的錢。她的網巾編得好,花樣多,加上探花娘子的名頭,京師里的人搶著買,不愁銷路。
後來崔南軒得當時的次輔沈介溪賞識,一路升官,家裡寬裕了許多,她就沒編網巾賣了。
※
此時,傅四老爺房裡,油燈還亮著。
長條桌上放了一包洋糖,一盒撒了玫瑰絲的糍糕。
傅四老爺指指紙包,「給泰哥和月姐留一份,剩下的明天一早都給英姐送去。」他扭頭問盧氏,「上次從蘇州府帶回來的松子糖、橄欖脯吃完了沒有?」
盧氏坐在鏡台前,解下頭上戴的烏綾繡蜂花紋包頭,嗔道:「哪用你操心這個,松子糖吃完了,我讓人去縣裡現秤了幾斤山楂糖、牛皮糖、雲片糕、桂花餅,一樣一大攢盒,不會委屈英姐。」
傅四老爺洗了腳,趿拉著睡鞋走到盧氏身後,幫她散開發髻,對著鏡子裡的妻子拱手作揖,「怪道黃州縣人人都夸傅老四家的媳婦賢惠呢!為夫佩服,佩服!」
盧氏忍不住眉開眼笑,聽到丫鬟們的竊笑聲,立馬板起臉,清了清嗓子,狠狠剜傅四老爺一眼,「官人,我和你說正事,這修牌坊的事不管能不能成,你怎麼不把英姐送回來?她還是個小娃娃,這種事不該讓她聽見。」
傅四老爺慢慢踱回架子床前,鑽進被窩裡,貼著暖和的湯婆子,舒服得直嘆氣,「戲文上說項橐七歲就能給孔聖人當老師,英姐這伢子天生早慧,比不過聖人,至少比啟哥和泰哥強。她不比月姐和桂姐,從小跟著爹娘吃苦,懂事得早,心裡什麼都清楚,我準備讓她跟著啟哥他們學讀書寫字。」
聽丈夫埋汰兒子,盧氏心裡有點不高興,聽到最後一句,震驚之下,那一點不滿早丟到爪哇國去了,「讀書寫字?官人,英姐是女伢子!」
縣裡從沒聽說哪家費鈔供小娘子讀書的,知縣家的千金都不識字,他們家又不是大戶人家,何必講究那個?
傅四老爺一揮手,不容辯駁,「事情就這麼定了,趕明兒孫先生回來,我親自和他說。」
盧氏素來事事以丈夫為先,見傅四老爺主意已定,沒有多說什麼,眉頭卻皺得緊緊的。
※
傅家最寬敞的正院,老太太大吳氏同樣還沒就寢。
傅桂親自端水服侍大吳氏洗臉。老太太年紀大,皮膚乾燥,每到冬天時常犯癢。她絞乾帕子給大吳氏擦背,然後幫她搽一層止癢的清涼膏,十根指頭沾滿油膩膩的膏藥。
大吳氏擦好藥,叫丫鬟給傅桂洗手,捏捏她的臉,「我家桂姐最孝順。」
傅桂甜甜一笑,她像三太太,細眉細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起來很和氣,格外討人喜歡。
她擦乾手,找出裝針線的小竹笸籮,挪到暖閣的羅漢床上,低頭拈針,「奶奶,您先睡,我給您縫的荷包還差幾針。」
大吳氏皺眉道:「荷包什麼時候做都不遲,桂姐乖,明天再做罷,別把眼睛熬壞了。」
「我不困。」傅桂戴上頂針戒指,笑著道,「奶奶,蘇娘子這幾天教我們納紗繡,我繡的最好,比大房三老爺家的媛姐還要好。」
大吳氏躺在枕上,笑眯眯道:「好,等你把荷包縫好了,奶奶天天帶著。」
燈光越來越暗,傅桂懶得撥燈芯,就著昏暗的暈光收針,咬斷線頭,拍拍荷包,推開杉木小方桌,走到外間梳洗。
丫鬟菖蒲勸她,「小姐,您何苦和月姐鬥氣……」
傅月前幾天送老太太一個裝檳榔、糖糕的檳榔荷包,老太太誇她手巧。傅桂當時沒說什麼,當晚吩咐丫鬟準備針線,要親手給老太太做一個納紗繡的荷包。
傅桂三四歲時菖蒲就伺候她,兩人名為主僕,私底下和姐妹差不多,也只有菖蒲敢直言不諱地勸說傅桂。
「這不是鬥氣……」傅桂咬咬牙,「今天你瞧見奶奶怎麼對我爹的……四叔在家裡說一不二,我爹娘一點本事都沒有,只有奶奶疼我,我孝順奶奶,以後才能說個好人家。」
從中秋起四嬸盧氏就開始張羅為傅月說親的事,四叔手裡有錢,想求娶月姐的人有不少,四嬸看不上,想給月姐找一個讀書人當夫婿。聽說四嬸很喜歡蘇桐。
她只比姐姐小一歲,卻從沒有人問起她有沒有定親……傅桂越想越煩躁,狠狠蓋上鏡匣。
爹娘不中用,只能怪她運氣不好。嫁人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她一定要找一個有本事的好相公,以後才能揚眉吐氣。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
傅雲英睡醒起來,窗前一片雪亮。屋外艷陽高照,折射的雪光透過窗紙漫進槅扇里,罩下一片流動的光影。
傅雲啟、傅雲泰、傅桂和傅月領著各自的丫鬟,在老太太院子裡堆雪獅子、打雪仗玩,一眼望去滿院子的人,個個衣襟散亂,滿頭白雪,驚叫、笑鬧聲此起彼伏。
她推說怕冷,沒參加堂兄和堂姐們的混戰,從老太太院子出來,找到傅四老爺院子裡。
傅四老爺剛起來,四仰八叉,躺在羅漢床上剝橘子吃,一隻腳架在方桌上,翹得高高的。聽到丫鬟通報說侄女來了,慌忙爬起來,拍拍袖子,正襟危坐。
傅雲英跟在阿金後面走進房,向傅四老爺道好,謝過他送的果子,說了編網巾的事。
傅四老爺臉色立馬變了,「英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還是誰說了什麼難聽話?別怕,告訴四叔,四叔為你做主!」
他不笑時神情嚴肅,有幾分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