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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6:41 作者: 羅青梅
    韓氏把鋪蓋行李抱上驢車,再把雲英塞進鋪蓋里,裹粽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拍拍她的腦袋,「坐好了,別亂動。」

    雲英也想好好坐著,但是道路崎嶇,驢車實在太顛了,走不了多遠她就滑了出來。韓氏一次次回頭把她按回去,後來突發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繩子,準備把她和鋪蓋綁到一塊兒,那樣省心。

    雲英搖頭拒絕,雙手緊緊扒著鋪蓋不放,把她綁在行李上,也虧韓氏想得出來!

    韓氏這人不拘小節、粗心大意,在群牧所的時候,一忙起來經常忘了還有雲英這個女兒。有一次雲英躺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午睡乘涼,韓氏幹活回來,一屁股往她腦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時。

    她能順利長到七歲,著實不容易!

    韓氏怎麼扯雲英都扯不動,不禁氣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蘆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氣倒是大!」

    她心裡暗暗琢磨,看來大丫還是適合上灶,顛勺的不就是得力氣大麼?

    母女倆僵持著的時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遞一聲說話,先是討論今年的天氣和收成,然後說到家裡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說到京師里的幾樁大新聞。

    雲英一開始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霎時一怔。

    崔南軒又升官了,他現在是禮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個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從萬歲爺爺登基以來,沈閣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幾件造福萬民的大事!起先縣裡的差役領著書算和公正來村里丈量土地,里長都嚇得尿褲子了!哪曉得官爺不是來收稅的,不僅不收稅,還免稅呢!如今陝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稅了,夏稅、秋糧、徭役,全都折算成銀兩、絹布,從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賦!」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們黃州縣前年就如此了!還有更早的,聽說南邊蘇州府、湖州府的田賦、里甲均徭,還有雜泛什麼的,全部統一徵收,押送漕糧、修路、架橋、鋪路的事,都由官府費鈔雇勞役!」

    掌鞭有點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甩了幾個鞭花,咧嘴笑道:「這日子啊,是越過越有奔頭,這不是快年底了麼,家裡沒啥活,老漢我出來掙點鈔,明年好再買幾畝地。」

    王叔平時不言不語的,鋸嘴的葫蘆一樣,但說到莊稼糧食,立馬像變了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熱火朝天。

    雲英抱緊鋪蓋,默默聽他們交談。

    掌鞭把崔南軒誇了又夸。

    裁汰冗官、改革稅賦、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項改變都有利民生、有利國朝,這兩年光是賦稅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著附和,兩人對崔南軒推崇備至,倒是把內閣首輔沈介溪給忘了。

    群牧所周圍是一大片牧場,遠離城郭,雲英這三年來從沒踏出過群牧所一步,崔南軒這個名字,她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軒當年上京趕考時靠幾雙草鞋走到京師,深知民間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準備好要上書皇帝,勸皇帝免除苛捐雜稅,改革吏治。

    那時還沒放榜,他確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向來不懼任何考試。

    曾有人評價他恃才傲物,輕浮自負。

    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說扶持新君登基讓他得以嶄露頭角,那麼這幾年他力排眾議,不顧權貴們的威脅,下達這一樁樁明顯會侵害地方縉紳利益的新策,震懾拖沓成風、尸位素餐的官員,使氣象為之一新,真正讓天下人認識到他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軒是個狠決之人。

    雲英想起最後一次見父親魏選廉時,順天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夜色深沉,雪落無聲,魏府大門緊閉。她在巷子裡等了半個多時辰,雙腿凍得失去知覺,魏選廉這才肯出來見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駕崩,朝堂震盪,內閣大臣和六部官員為了各自擁護的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京師風雲變幻,才不過幾天的工夫,什麼都變了。

    父親兩鬢斑白,像是老了十多歲。

    雲英淚如雨下,魏選廉卻微微一笑,塞了只紫銅暖爐到她手心裡,「英兒,為父是榮王的老師,皇上下令抄了榮王滿門,接下來該輪到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為不忠,魏家躲不過……聽爹的話,以後別來了,你是崔家婦。」他摸摸雲英的頭髮,為她撣去鬢邊的雪花,「崔南軒和皇上有半師之誼,皇上信任潛邸舊臣,以後他必會受到重用……別怪他,為父和他各為其主,他有他的難處。」

    第二天,魏選廉便被御前侍衛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還笑著勸雲英回崔家,叮囑她莫要因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遠。

    雲英是內宅婦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變賣首飾衣裳,托人上下打點關係。

    可惜為時已晚,她母親阮氏何等剛烈,錦衣衛奉駕帖上門,指揮使還沒走到垂花門前,阮氏便帶著魏家女眷自盡了。

    娘家人的死訊和朝廷誥封的鳳冠霞帔同時送到崔家,街坊鄰居上門道賀討果茶吃,雲英竟出奇的鎮定平靜,甚至連眼淚也沒流一滴。她讓丫鬟招待左鄰右舍,自己回到書房,想給崔南軒寫一封信,枯坐半天,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墨汁順著筆尖往下淌,早把毛邊紙染黑了一大塊。

    最後她只帶走那隻暖手爐,那是魏選廉給她的。

    魏選廉曾對她說,崔南軒胸懷天下,少時受些磨難不算什麼,只要時機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機會,扶搖直上,從此天高海闊,任君翱翔。

    「他日後一定是個真心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見不合,魏選廉依舊欣賞崔南軒。

    ……

    王叔還在和掌鞭大聲說笑,韓氏最愛熱鬧,忍不住扒開車簾,問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一般人還在為科舉考試寒窗苦讀,崔大人竟然已經當上禮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萬確!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爺。聞喜宴上先帝為進士老爺們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嚇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經娶親,先帝想招他做駙馬咧!」

    韓氏聽到最後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後沒娶到公主,大為惋惜。窮書生赴京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這樣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雲英緩緩閉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軒現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熱,再不是當初那個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燒餅進京的窮書生,想嫁給他的侯門閨秀多如過江之鯽。

    不過雲英可以確定,崔南軒一定不會娶公主,他嚮往的並不是富貴風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區區一個駙馬之名,他不屑一顧。

    魏選廉勸雲英不要因為崔南軒見死不救而遷怒於他。父親不明白,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軒的選擇是什麼,魏家得罪的是天子,這和崔南軒無關。

    魏家和崔家是同鄉,兩家長輩曾定下一樁兒女親事。後來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賣了祖宅,帶著兒女們去外地投奔親戚,兩家自此斷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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