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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54 作者: 黎昕玖
只是收效甚微。
昂貴的西藥我們就算支付得起,這昆明大後方也沒有藥源供應。能買來的藥物都吃著,可是我這舊疾發作,新病不依不饒,各色的藥物也僅僅只是勉強吊著一口氣罷了。我有時更想告訴林熙明,算了,強求不得。可是每每看到他那雙眼,我的話就停滯在了舌尖,沒有辦法說出。
與我而言,每一天睜開眼看見的窗前的陽光,晨光熹微中熟睡的愛人,那和煦溫柔的感動與生機,像是某種細軟的觸角,輕輕地也深深地柔軟著我的心。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深愛的人在睡夢中呢喃自語,愛著的人在清醒中默默微笑。我們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或許人生最幸福的莫過於此。
我是真的只想這樣安靜地,看著林熙明在不大的木屋之中忙碌。我想看著他從柴火房一身灰地出來,端著清淡的麵條。想看著他在小方桌上伏案寫作,桌上擺著的我贈與他的泥塑小貓被擦得宛如十五年前我送他的模樣。想看著他攬著我織著手套的模樣,纖長的睫毛在眼底打出一片陰影。這樣的充實與美好,平庸無義,卻溫暖得讓人流淚。
我怎麼會捨得離開他呢。
可是我不能只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享受只有我們兩人的日子,直到我的死亡。
《普明雜集》還沒有編完。
我們預計的五本,成稿一本,校對兩本,還有兩本還未動筆。
在我虛弱的拿不起筆之前,我得把剩下兩本中,我的部分寫完。
在我和林熙明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看得我眼眶微熱,無法控制自己的愧疚與苦痛,無法抑制自己的想哭的欲望。
我知道他不會阻攔我,而我也知道他是想阻攔我的。
人總是要信仰點什麼的,它是在風霜刀劍中砥礪前行的壁壘,是生而有翼不願蠕動前行、匍匐似蟲的傲骨。這樣的信仰不必狂熱、不必虔誠,它重如生命、也輕如生命。
我無言對那雙眼眸,只能以淚相答,把他的理解與縱許當做自己最後一次任性的資本。
林熙明為我制了一張可在床上用的木桌,我右手執筆,左手卻不時去勾坐在床邊陪著我的林熙明的手。十指交握的時候,我總覺得安寧,歸屬一般的寧靜。
這是一項太浩大的工程,幾乎耗費了我所有清醒時候的時光,直到我開始時常進入意識不清的昏迷狀態,才被林熙明強行阻止了。
其間有不少同事好友,還有昔日今日的學生前來探望,全被林熙明婉拒了。
倒是每日的下午,下班放學之後的點,能聽到小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還有人在領讀。熙明前去看了,回來笑著告訴我說,是我的學生們領著那群平日裡總在聯大里玩鬧的小孩子們,讀著我們著好的第一本《普明雜集》。他還說,小泥猴特意要他帶給我一句話,說「祝常教授早日康復」。
我笑著聽著他們的讀書聲,冬日沒有溫度的陽光看上去都是那麼的美好。
我還是讀了那封何畢的絕筆信。
「……假如我要是為國犧牲投身成仁的話,那是盡了我的天職,因為我生在現代的中國,是不容我們偷生片刻的……我只希望我之犧牲,能多護一家團圓,能多衛一方土地……」
心中酸澀異常。
今日醒來的時候,日上三竿,已是正午時分。我難得的清醒異常,甚至還有著力氣微微坐起身子,看著林熙明在屋內神經質似的整理著我的和他的藏書。
這大概就是坊間所傳的迴光返照了吧。
我沒有發出聲音讓林熙明聽見我醒了,只是眼也不眨地看著他的背影。一種濃烈到無法描述的不舍漫在心頭,模糊了眼前的畫面。
我恍惚回到了那轟炸南開的時候,呆立在奔逃的人群之中,感覺到渾身血液凝固後,伴著那些飛灰湮滅的藏書一同被焚毀。又倏然坐在前往長沙的車上,看見愴然送別孩子的蒼老母親,還有那個蜷縮在行囊邊哭泣的孩子。
我似乎永遠不會忘記在空襲炸·彈下四散奔逃的人們、血肉模糊的屍塊。
也似乎永遠不會忘記被焚毀的書刊。
還有以身殉國的何畢。
還有最為愧對的林熙明。
我看見他注意到了我醒了,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書目,快步向我走來。我有點看不清他的樣子,有太多的回憶掙脫了記憶的枷鎖,涌在眼前心頭。
我似乎看見了我求學時陪著我挑燈夜讀的他;離開我上船去法蘭西時側身帶著憂愁神色的他;在我身下情動的他;站在講台上嚴肅授課的他;炮火聲震耳欲聾時緊緊抱住我的他;那個低眸貼著我的手心,低聲懇求我好好照顧自己的他;那個永遠在我身邊陪著我的他;那個……愛我的他。
「維……維華……」
我感覺到我的手被輕柔地握住,我聽見他的聲音顫抖似壓抑痛哭。
我感覺到那盤曲在身體深處的疼痛散去,意識模糊不清,禁錮魂靈的枷鎖變輕,像是一腳踩進棉絮,卻又不曾墜落,而是與地面遠離。
我似乎是聽見了歌聲,約莫是在窗外,窗戶被打開,那歌聲便傳進來。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