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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54 作者: 黎昕玖
    我只覺得很悲傷,那股揮之不去虬曲在血管里、刻在骨子上的冷意緩緩流淌成了某種燃料,或許是柴、或許是煤、或許是油、或許是硝石、是火|藥、是一種易燃易爆的情緒,這燃料終於迎來了那一星致命的火花。

    我看見林熙明慌忙地伸手撫去我眼角的濕意。

    我悄無聲息,連自己都未發覺地哭了,而內心卻像是在燃燒。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真的難受QAQ

    第10章 第十章

    【十五】

    當日子悄悄地過去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世間的一切不過是掌中水、指間沙。

    1939年的春節,是我和林熙明兩人在昆明過的第一個春節,西南聯大的人多了起來,春節也就熱鬧了不少。學校里的活動不勝枚舉,學生們也都乘著這時間放鬆一會。我繞著被改成活動場地的操場看了會兒,也不禁感慨年輕人的活力。

    前些日子何畢得了家書,卻不是什麼喜訊。我記著那日下課在路上碰見他,他正從送信人手中接過信拆開。本是欣喜的神情在看見那張薄薄的信紙的一剎那凝結住了,像是被寒冬里的風雪霎時冰封,一點點地侵蝕成痛徹心扉的苦痛。

    只是他沒有任何的表情,這不是不悲傷,不是不痛苦,這種表情在這兩年多的逃難之中時常見到,是一種不再報以任何期待的表情,無力到連痛哭都是一種太重的負擔。

    何畢立了一會,在冬日毫無溫度的陽光里化作了一座毫無生命的冰雕,突然他喃喃地問我,說,先生,新年我可以去您那嗎?

    我不想在新年的時候一個人。

    他這樣說道。

    除夕晚上,我窩在躺椅之中昏昏欲睡,下巴一點一點地強撐著守歲,林熙明心疼我想讓我先去睡覺,只是我總有著一種守到新年到來的執念,他拗不過我,只好在我腰後加了幾件棉衣,讓我窩著舒服一些。

    何畢坐在窗邊,零零星星的炮竹聲遠遠地傳來,林熙明為我灌了熱水袋暖手,又遞給何畢一壺熱茶,在我身邊坐下看起書來。

    「先生,我春節之後想去參軍。」

    我聽言清醒了些許,「為何這樣想?」

    林熙明抬眼看了眼何畢,沒說什麼。

    「我想了很久我到底要幹什麼」,他靠著椅背,低著眼看著手中的茶杯,裊裊而起的水汽氤氳成難以捉摸的模樣,「這兩個多月來我翻來覆去地想了很多,我知道自己太過頹廢,可我確實是不知該去往何方。直到那一日我看見同班的一位女同學在路上與自己的幼弟相遇,抱著笑著哭著,她的弟弟渾身是幹掉的泥土和污垢,頭髮蓬亂得看不清臉,而她身穿著深藍長裙衣冠整潔。」

    「可他們就是在人來人往的路中央,哭得不甚大聲,卻笑得四隻酒窩都盛滿了淚。」

    「我當時就想著,我已經失去了我的摯愛」,他嘆了口氣,呵出一片白霧,「也失去了摯愛我的人。」

    「不能讓再多的『我』經受這種痛苦了。」

    我坐直了身子,那個在蠟燭閃爍欲滅的火光里的少年人孤單地看著手中的茶,他身子不高大,燭光卻在牆上拉出狹長的影子,他緩緩道出的聲音平靜而又帶著命中注定的淡然。

    「所以先生」,他站起身,面對著我低著頭,驀地跪下,「考妣在世之時告學生『三毋』,之首便是『毋言大而為小』,三思斟酌,遂去意已決。今學生將戴吳鉤,投筆從戎意欲報國,學生已無家嚴家慈,而古有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者也,遂叩拜以告學生不肖,如若血灑祖國河山,不悔也。」

    我來不及阻止,與林熙明一同伸手欲扶卻無法拉起長跪之人。他稽首,額頭碰在帶著泥屑的地上,半晌起身,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燭光之中看的不大真切,那黑色的深處卻是令人悲傷也溫暖的希望。

    「只願學生回到故鄉的那天,新雨初霽,日出雲開。」

    我斂眉嘆了口氣,林熙明握住我的手對著我搖了搖頭。我明白人各有命,我更明白當一個人從內心決定了自己要做什麼的時候,是刀山火海、山崩地裂都無法阻擋的。

    隨著生活的繼續,我們必將走上陌生的道路,認識新的朋友,而在這一路之上,里程碑終究會漸漸演化成墓碑,每塊下面,都躺著一位朋友。

    我不願去想像他的未來,在這思緒亂七八糟飛散的時間裡又有多少誰家的兒子死在他鄉的泥土上,我寧願那裡是陽光明媚的故里,一身軍裝的不再年輕的年輕人逆光而行,帶著亡故的未婚妻、還有愛他的家人們。

    新年第一天,何畢就走了,帶了他所有的行李,我和林熙明受他之託幫忙清掃他的床鋪,半個時辰不到的收拾之後,才驚訝的發現,一個人存在的痕跡原來只有這麼一點,四十八分之一的一天就能完全地消除。

    我聽聞他過了嚴苛的飛行員標準,寄來的信中寫到----「我們的身體、飛機與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我無話可說,欣慰於他的振作,又揪心於他的未來。

    於我們,上課和跑警報的日子仍舊進行著。它們太過頻繁,我們甚至開始不慌不忙起來,本是五花山上的燈籠一換紅色,大家便開始往著山里四散奔逃,到了現在,空襲正式警報的兩個紅燈籠都掛上了,教授才探出個腦袋看看,對學生們說聲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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