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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54 作者: 黎昕玖
【十一】
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近三百人的「湘黔滇旅行團」離開長沙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這山城。持續的轟炸讓這座城市透著一股子千鈞一髮的緊張氣氛,就像這片土地。師生們穿著統一的湖南省政府贈發的土黃色制服,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指派了數名軍官帶著我們向祖國西南遷徙。
看地圖上,我們要跋涉1600餘公里,經由湘西穿過貴州,才能抵達位處於大後方的昆明。
我倒是圓了自己一個心愿,用腳丈量著這片大地,風餐露宿,卻也可以仰望夜空,繁星點點,如同普魯士藍法蘭絨般的夜幕之上,碎鑽似的星子點綴其中。乘著晨光熹微之時登高望遠,閉上眼感受天地瞬間的清明。
我曾在泥濘的小溪邊蹣跚而行,還起了壞心非要林熙明與我一起,把那爛泥點在他臉上,像是兩個還未長大的稚童。我也曾天還未亮時被他強拉起來看流星雨,星垂平野,月涌江流,天地之間廣闊恬靜得仿佛只剩我們,卻又被聞訊趕來的天文院院長陳教授破壞了氣氛,只好微紅著耳廓坐在露水瑩瑩的草地之上看這流星划過。
我聽過傳言說湘黔一帶土匪橫行,但事實上我們未曾遇到,後來聽說是湖南省政府主席向黑道中的「湘西王」打過招呼,不過我倒是覺著,只不過是一群窮書生窮學生,無利可圖,無財可掠罷了,倒是讓那些一路護送的軍人們少了些顧慮。
或許是一直奔波鍛鍊了身體,也或許是解開了心結,這次南下我沒怎麼犯病,就是偶有咳嗽,未曾發燒。還得了清閒每日提前起床,先向前走個幾公里,記錄一下沿途之風景民俗,采了許多未曾見過的植物做標本,更是起了閒心思製作起了書籤贈與學生。
湘西的民風全然不同於北平或是長沙,途徑貴陽之時,看著穿著苗式百褶長裙、頭戴各式銀飾的苗族女子,才驚異與中華的地大物博。
我記錄了不少雲貴地區的民謠,此地的民謠大多都是男女對唱,其中暗藏的情意就順著那纏的歌聲由山頭到另一個山頭。
夜裡我往往與林熙明同住一個帳篷,我體寒,夜深露重之時就會不住地往他身上湊,黔地夜裡也有些冷,有一次半夜醒來迷糊著翻來覆去睡不著,終是把林熙明也鬧醒了,我依稀感覺到他把我撈進了他的身邊,抱住我,我感覺到我的呼吸噴在他耳邊,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迷迷朧朧地調笑一句,「烏木甑子三道纏……問妹有郎是無郎」。卻也恍惚之間聽到了一句甚麼回話,只是睡意朦朧未曾聽清,明旦起來依稀回憶起了這個片段,追著問林熙明,在我不依不饒地追問之下,他才略有些無奈地說,「烏木甑子三道纏,郎有妻子妹有郎。你有情來我有意,收拾打扮做一房。」
我聽罷笑得直不起腰,「你倒是記得清楚這山歌。還把自己比作妻,羞不羞。」
「也就只對你唱罷了。」
六十八天的旅程,我記滿了三大本筆記本,曬黑了一點,精神了許多。古人言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知行合一」果真無錯,只是這一千六百公里下來,我愈發堅定了中華國土一寸不可失的信念。如此大好河山,亘古地屹立在這片名叫華夏的土地上,便不可能在我輩手中更名換姓,淪落他人之手。
「黃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島上的魯濱孫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著遠方,
兇險的海浪澎湃,映紅著往日的灰燼。」
我聽到有人在唱道。
「一揚手,就這樣走了,我們是年青的一群。」
我看過去,是外文系的一個學生,來上過數次我的詩文課,似是叫查良錚,這應該是他在路上作的詩,我問詢過他名字,他說叫出發,這是個好名字,我很喜歡。
4月28日,春城裡已是溫暖的溫度,走進城裡時居然還有群眾前來迎接,他們唱著歌,我細細地聽了會,應該聽清了,唱的是,「再見嶽麓山下,再回貴陽城。遙遙長路走罷三千餘里,今天到了昆明」。
我看見迎上前來的百姓們看向我們的眼神帶著希冀,我看見年輕的孩子們臉上的卓毅,這歌聲如同驚濤拍岸,慷慨悲壯如同鷹飛藍天,我聽見了那身處逆境而正義信念永不動搖的錚錚決心。想起最後一課的最後那句「長風破浪會有時」,那位學生堅定如磐石的眼神,又看到這群孩子新生又蓬勃的不屈之意,心底一股熱意湧上,眼眶竟覺濕潤。
「真好。」
林熙明握住我的手,「你我最終選擇教書育人,也是為了能夠看到這樣的結果吧。」
「儒,聞善以相告之;見善,以相示之」,我逆著光看著陽光之中的學生們,「師者,亦是儒者。」
於是就這麼在昆明住了下來。
校舍在昆明城北,都是剛搭建好的房子,木頭磚瓦壘成的教室不大,卻足以安放一張攻學書桌。梅校長請來了梁思成與林徽因為校舍規劃設計,卻因資金一改再改,聽聞是從三層磚木改做二層,矮樓又改成了平方,磚牆變作了土牆,最後連鐵皮屋頂都無法全部蓋上,只能搭上茅草將就夠用。
我聽建設委員會委員長黃珏生說道梁先生每次改稿都會落淚,可是國難當前,又是何種無可奈何,梅校長向他許諾若是勝利回到北平,定讓林先生為清華園設計世界一流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