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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54 作者: 黎昕玖
我和林熙明對視一眼,除了無可奈何竟也找不到其他的修飾詞來描述此時此刻的心情。
無家可歸的我去找清華的同事,希望能找到暫住的地方,林熙明留在那幾乎化為一片廢墟的地方,試圖翻找出一些可以帶走的東西。
幸而張奚若教授租來的房子是雙人間,他只需一間便好,於是把另一間借租於我們。我前去拜訪的時候,他還有些擔心我們倆個男人住一間是否會覺得逼仄。我只好微微笑著說當前這局勢也容不得挑三揀四,不過我和林熙明雖是異姓,但情為兄弟,並不在意這些。他也就不再說什麼,只是約好搬來之後一起小酌幾杯。
我回去找到林熙明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個木拖車邊上,看著眼前的廢墟。已是暮色將近,殘陽斜拉著影子,天空中似乎仍舊滯留著轟炸機飛過時帶過的痕跡,霞光透著薄雲,竟真的如同血色一般壓抑濃厚。
我走上前去,從背後攬住了林熙明的腰,他比我高上些許,我把下巴支在他的肩上,「愣著作甚?」
他看了我一眼,伸手指了指前方某處,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過去,是一面傾斜的石灰牆,晚陽鍍上了一層血橙色。我依稀看見了一個紅色的人型,心中不禁一悸。其實這樣的血印這些天來可真的沒有少見,只是……這一個完整的……人。
被炸·彈的衝擊波重重地摜在牆上,碾成一張人型的肉餅,自然會留下這麼一個完整的人印。
我除了沉默不知該做出何種其他的反應,我感覺到環在他腰上的手被他覆上他的,毫無溫度的太陽也默默無聲地斂去最後一線陽光,沒入地平線之下。
「走吧。」
「走罷。」
【九】
日軍的持續轟炸,讓整個長沙都處在人心惶惶的恐慌之中。我離開北平之前本想著作一本關於春秋之士風的書,只是迫於戰事未曾繼續,而且當前這局勢,我也不知該去哪裡尋找相關資料,也不知這些資料在戰爭結束後還能否留存……更甚,我亦不知戰事何時能夠結束。
迫於戰事,長沙臨時大學常委會決定繼續南下,遷至昆明。昆明地處西南,距離前線較遠,而且有滇越鐵路可以通向國外,採購相關設備圖書可以有比較靠譜的運輸通道。若是最後內陸淪陷……也可以通過滇越鐵路在外周旋,為中華民族保留最後的文化火種。
常委會最後決定,長沙臨時大學由1月20日放寒假,全校師生將在3月15日於昆明報導。
在長沙授課的最後一課,我看著台下一張張年輕稚嫩的面孔,臨時決定不講已經備好的《春秋》,轉身在黑板上書下一首岳飛的《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我寫的很快,俊逸的小楷連在一起,隱隱有著什麼情感就要噴薄而出,迸發在這一行行的漢字之中。這一筆一划、一字一句,每一次的抬手落筆,每一次的心底默誦,都仿佛閃回著畫面,那場濃煙滾滾的轟炸,那位車站別子的母親,那個蜷縮在行囊邊的孩子,那位蓬頭垢面抱著酸菜罈子的教授,那日在炮彈下四散奔逃的人們,那張血色的人印,那個逆著如血般的殘陽、立在傾頹木樑與遍地瓦礫之上的我的愛人。
心中似乎有著千萬種情感想要傾吐,那些平日裡只能以默然向對的畫面突然化成了某種燃料,或許是柴、或許是煤、或許是油、或許是硝石、是火·藥、是一種易燃易爆的情緒。那種無能為力的無可奈何,那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憤慨,那種積鬱已久的悲憤,都全全堆積成愈來愈高的柴堆,等待著一星火,就能躥騰而起。
一詞書盡,竟覺得面敷薄汗,恍然難言。
我驀然就明了了顏真卿《祭侄文稿》之意,情動之至,竟然真的能與文字共鳴。
「最後一課」,我放下手中的粉筆,「我想與同學們聊聊岳飛的《滿江紅》。」
「我們都知曉這首詞的背景,宋末,中原大片國土陷入金兵之手,岳飛觀此景痛心疾首,遂作此詞。我們也都應知曉本詞直抒胸臆地暢言出了他的怒火與憤慨,還有報效國家的願望。但是這些都不是老師這堂課想要討論的。」
我在講台上站定,「國難當前,我們應當如何保家衛國?」
「自古書生流傳至今的,都是錚骨傲節」,我邁步走到課桌之間,「漢有蘇武不屈匈奴,謂之堅貞不渝;宋有文天祥毅然殉國,謂之凜然不屈;明有方孝孺拒降朱棣,謂之以身殉道。」
我看著那些還能稱得上是孩子的面容,腦海中漸漸清明,仿若有些什麼氤氳霧氣被初晨熹微的陽光碟機散,那些困擾我很久的迷惘隨著我的話語化作了一種堅定的信念。
「我們稱頌他們的氣節,敬仰他們的風骨,只是,他們為自己的國家做出了什麼?他們改變了什麼嗎?」
「清末,譚嗣同變法改革,臨刑之前,他於獄中作有《獄中題壁》一詩。絕命詩中末句言道,『仰天長嘯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遂慷慨赴死。他捨生求法,戊戌變法乃是思想變革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