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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54 作者: 黎昕玖
    林熙明突然笑了一聲,低著眼對我說道,「維華,你知道趙教授嗎?」

    「趙教授……趙忠堯教授?」

    「是的,他前些日到了長沙,蓬頭垢面,抱著一個酸菜罈子去找梅校長,差點被趕出去。」

    我想像了那個場景,的確是有些忍俊不禁,卻又笑不出來,只好勾了勾嘴角問道,「為何抱著酸菜罈子?」

    「趙教授從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回國之時,盧瑟福博士贈予了他50g放射性鐳」,林熙明似是發現了我不甚了解的眼神,解釋道,「這是一種全世界禁運的高能物理材料,趙教授也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帶回國內,之前放在校內。局勢動盪之後趙教授放不下心,便和梁教授乘著暮色進入了人去樓空的清華園,帶出來了鉛筒裝著的鐳。」

    「趙教授把鉛筒裝在了酸菜罈子裡,我不知道他南下時帶了多少行李,我只知道在他終於見到梅校長的時候,手裡只有那個罈子。」

    我默默無言,只好再拿起今天的報紙來看,卻是愈發心煩意亂,把那些個惱人的心緒扒開之後,我只能感覺到一種空茫的無助感和迷失的茫然。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陳寅恪先生為王國維先生作的輓詞中的此句話,我似乎隱隱能夠體會到了,那種苦痛。

    第2章 第二章

    【四】

    我單單是知道長沙不會是我們一干布衣書生的終點,卻不知再次啟程會是如此之快的事。

    或許我曾經還是對國黨禦敵的決心感到安心過,但這節節敗退的戰事和日益高漲的求和之聲真真切切的令人心寒。

    似乎南京淪陷之後,人心就不在了。那些原本磨刀霍霍,堅信著戰爭必定會勝利的人們紛紛惶惶然地怯聲說道不如就劃地求和,不如就應了日本「共建東亞共榮圈」的「盛情邀請」。

    從1840年開始,我們何時用求和真正斷絕過戰爭?!一次戰爭用千萬兩銀子、無數喪權辱國的條約來謀求片刻的安寧,兩次戰爭呢?三次呢?直到把國家腐蝕得空有廣袤的土地,那些曾經肥沃富饒的泥土上艱難苟活著瘦骨嶙峋饑寒交迫的人民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貴族們;直到用自己的血液滋養龐大了那些貪得無厭的吸血蟲,然後再也無力抵抗侵略者的□□大炮。

    更何況!更何況南京淪陷後的這十來天,日軍竟然冷血至此!

    屠殺!他們在屠殺無辜的平民百姓!想想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們的鮮血,想想他們不再會擁有了的未來,看著他們毫無神采的眼睛,是怎樣的人才能夠說出求和的話?!

    可是我無能為力。

    我和那些無助的如同砧板魚肉的平民百姓並無區別,只是腹中多了些墨水罷了。

    於這亂世,我手無法提槍,腦無法指揮軍隊,也無錢財為國捐獻,也無權利左右當局之策。

    我不過只是一介書生,七尺青衣之下,是無幾兩肌肉的細瘦胳臂,只有執起筆桿子的力氣,甚至還有著嬌弱的咽喉,無法控制地咳嗽不止。

    我不想渾噩地離故鄉越來越遠,可我無能為力。

    【五】

    今天的陽光挺好,為這漸漸進入冬天長沙添上了一抹暖意。

    我與林熙明在臨時的教樓前分開,無奈地聽著他叨叨類似於「常喝水」,「莫要貪一時涼脫去外套」,「莫要站在風口」的話,半是不耐半是溫暖地揮手趕走這個聒噪的惱人精,看著那人身著藏青色中山裝的背影走遠,卻還是忍不住嘴角的弧度。

    我早就不是什麼金貴的少爺了,他卻還是把我當那個穿金戴銀、嬌生慣養的常家二少對待。

    怔楞之中,我看見他回頭,依稀能看見他在笑。

    我突然被勾起了回憶的畫面,十年之前,我也是這般看著他去往異國他鄉的背影,看著他走到半途,回頭對我笑。

    我的那些往事,也不如街邊靠著匪夷所思情節吸引人的話本那般花里胡哨。

    我出生於一個大家族,順著族譜看,我祖上一支應該是旁系,脫離了主家在上海謀生,倒也混得一番名頭,到頭來倒是比主家更為富裕顯赫。

    只是到我祖輩之時就已經略有沒落的兆頭,梨園小生的柔軟身段又引得叔輩爭風吃醋大肆揮霍錢財,父親勉強維持著家產,只是經商一事天賦尤為重要,父親只可中規中矩地勉力維持,而到我這輩,已是人丁衰落。

    父親只有兩個孩子,大哥無心繼承行商坐賈的買賣事,只想著繼承家產,好換得美人一笑。我對做生意並無興趣,倒是一心想讀聖賢書。而唯一有著點經商天賦的,只有父親收養的林熙明。

    家族不可能交給異姓人,父親在我和大哥之中隱隱偏向於我,讓著大我五歲的林熙明做我的伴讀,里外對林熙明的教導,都好似在培養一個忠心地助手。

    我不曾知道林熙明對於父親的這個安排作何感想,只知道大哥對我可謂是百般不順眼。

    我十二歲時,失足落水,嗓子從此落下了病根。冬日池子裡的水寒冷刺骨,我又不習水性,掙扎之中,只感覺到一個溫暖的身子貼近了我,我如同墮入深井絕望之人看見了一根蛛絲一般,幾近瘋狂地抱住那人,直到離開冷冽的池水。

    我不願意說落水的緣由,父母也就歸咎於我年幼頑皮。母親總說我那事之後性情大變,原本活潑聰穎的孩子變得冷漠而又寡言。我從不反駁,只有林熙明時常不死心地帶我如同先前一般鬧騰,只是我鮮少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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