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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54 作者: 黎昕玖
一別經年,良辰好景,舊友佳人,再難相聚。
故園難回首。
身邊有一個小孩在不停的小聲哭泣,我看見他蜷縮成一團,緊緊地貼著麻布袋子包裹著的行李。
我嘆了口氣,想起29日之後我就因吸入了太多灰燼而發了風寒,燒得厲害,臥病在好友家數日,好了七七八八後便收拾行囊慌忙和林熙明約好時間南下。離開故鄉之前,竟沒來得及再看職教數年的清華園一次。我想起那座集了張伯苓張先生和各界人士心血,千辛萬苦發展至而今規模的南開大學,在轟炸與煤油中化為騰騰烈焰、滾滾黑煙,不由得擔心起清華園的師生來。
「學校……如何了?」我問道。
林熙明正蹲下身小聲安慰著那個小男孩,聞言站起身,抱臂而立,「維華,你自是知道日本人的目的的」,他閉眼斂眉,隱隱帶著沉痛,「北平淪陷那日,他們就時常藉由各種理由強行進入,帶走了很多研究器械,還有……不少古籍藏書。梅校長在南京未歸,葉企孫和陳岱孫就組織了師生撤離。」
「帶不走的物什怎麼辦?」
「他們成立了『校產保管委員會』,留了五個同事,不過……」林熙明有些嘲弄地笑了笑,「怕是沒有什麼作用的。」
我又一次想起那書籍燃燒的火焰,那些蠻橫的士兵衝進校園燒殺搶掠,在荷槍實彈的士兵面前,手無縛雞之力,空有滿腹經綸的文弱書生又能做點什麼呢,如此策謀,也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你記得我們曾經總是餵的那條土狗嗎?」林熙明說道。
那是後院的一條流浪狗,初次見到時它髒的嚇人,我倒是想把它帶回去洗洗,只是我咽喉脆弱,時常容易因這些個毛髮咳嗽發病,於是讓林熙明把它帶回去洗乾淨了再抱來。之後近乎每日我們都會帶些吃食給它,對我們也十分親近。
我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身邊的小男孩終於恐懼地大聲叫喊出來,嘶啞的哭腔帶著驚懼與對不可知未來的恐慌。
「我要媽媽!」
他抽噎著。
「我,我想回家!」
啊,家。
不知道土狗以後去哪求食呢?
「喪家之犬啊。」我輕聲說道。
「嗯,喪家之犬。」
林熙明嘆了口氣。
【二】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顛簸的行程中,我果真不出意料地犯了病,一如既往地從咳嗽開始,頭暈發熱,燒的渾身無力,更不幸的是在行囊中找尋西藥的時候,竟然發現,袋子底部破了個口,邊緣很是整齊,聯想到魚龍混雜的車站,心下明了怕是被扒手偷了去。
我靠在窗邊,試圖避開車裡汗味土味還有其餘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空氣,腦中不住地犯暈。
「維華。」
我勉力睜開眼,看見林熙明拿著水杯,手心裡有著幾片藥。
我沉默地接下藥吃下。
林熙明半蹲在我身邊,溫暖的手心貼在我的膝蓋上,就像過去每一次我生病的時候一樣,不像平時那般叨叨我的身體,也不像父母還未去世時對我那樣細數著我的種種不是,只是無聲而又溫暖地握著我的手,聽我撕心裂肺地咳嗽聲,撫著我的背,一夜不眠地為我換冰泉水浸濕的毛巾,只是陪著我。
我想起出發前幾日去找大夫開藥的時候,大夫曾勸阻我不要南下,的確我的身體經不起長途顛簸,那些所謂的炎症感染肺炎隨時可能拉著我去走一遭鬼門關。只是我一介書生,七尺青衣,留在這北平百無一用。日本人砸掠的、轟炸的最嚴重的是大學,燒的是書,搶的是科研儀器,殺的是師生,想毀掉的是文化的傳承與根基。
我不會允許。
土地的侵占也許是暫時的,文化的斷層卻必定是永遠且毀滅性的。
我不會允許。
服了藥後的我愈發昏昏欲睡,恍惚之間似乎滑在了林熙明的肩上,被披上了一件外衣。
【三】
10月13日,石家莊淪陷。
11月5日,河南淪陷。
11月11日,淞滬戰場告敗。
我執著報紙,一時間難以自禁地咳嗽起來,甚至連報紙都難以握穩。我聽見臥室里的林熙明慌張地跑過來,餵我一點點的喝下水,才緩和了咽喉深處無法抑制的癢意。
「怎麼又開始這樣咳嗽了?」他拿來被我掛在一邊的外套示意我穿上,「說來也養了一個月有餘,咳嗽怎的還未好。」
我把含著的水咽下,盯著眼前的報紙,心情翻覆。難以描繪內心的感觸,只覺著憤怒和無力。前些時到達長沙,暫時租借到了一間屋子住下,只待長沙臨時大學正式開課。
只是這讀書聲中夾雜著遠方炮火爆炸的聲響,看著陸續艱難跋涉從北平來到這的同事們的眼睛,我們都明白,長沙,並不是這場「遷徙」的終點。
終點會在哪呢?我本還希冀著重返故土,可是現今這戰局……
我拿起了11月12日的報紙,這張昨日的報紙首版便是加粗加大黑字寫著的
----上海淪陷!!!
我抬頭看向林熙明,像是在尋找一個依靠,他抱住我。
我們都不曾開口說什麼,只是覺得未來空空如也,一切都在炮火中燃燒,看不清家鄉的方向,看不清國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