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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53:47 作者: 謙少
    但是在裡面哭的是葉嵐。

    他那時候才四五歲,許瑛華給他買衣服都只管漂亮,不管實用。家裡暖和,他穿了一身兔毛的白毛衣,下面是牛仔的背帶褲,好看是好看了,就是上廁所是個麻煩,葉嵐手指解不開背帶褲的銅扣子,好不容易弄開了一邊,又怕帶子拖到地上,提著解下來的那一邊,左右為難,眼看就要憋不住了,只好在裡面哭。

    許辰脾氣很好,不僅沒有逗他,還溫柔地幫他解決了他的麻煩,完了還摸摸他的頭,就算語言不通,葉嵐也知道這個陌生的哥哥是個非常善良溫柔的好人。

    往後的日子裡,他就跟認準了許辰的小奶狗一樣,許辰去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也不說話,反正他一開口就是粵語,許辰也聽不懂,就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要上廁所了就拉拉許辰的衣角,許辰就牽著他去上廁所。

    許辰是很難得的,從小溫柔到大的人。

    他並不是因為什麼懦弱無能才有的好脾氣,而是發自內心的溫柔。初中時候小女生春心萌動,他給女同學講題目,低著頭,額前頭髮垂下來,少年的眼神清澈明亮,聲音是天生的不急不緩,講完了還抬頭笑笑,小女生當即紅了臉。

    他從初中就收到了情書。

    許媽媽偷看兒子的房間,在廢紙簍里發現這個,如臨大敵,召集了許爸爸開家庭會議,逐字逐句分析那封情書,跟許辰陳述早戀的危害性,葉嵐那時候仍然聽不太懂方言,以為他們是在罵許辰,焦急地趴在窗框上看。

    那時候葉嵐已經上小學了。

    葉嵐真正和許辰親起來,是在許瑛華到這裡一年之後。

    許瑛華是習慣享受的人,剛到鎮上,租房子,嫌學校附近的陪讀平房太矮,又炒,租了別人的兩層小洋樓,二樓空著不用。她懶得很,曬衣服直接曬在窗戶上,水紅色的蕾絲胸衣直接對著大馬路。

    那時候已經有風言風語了。

    她長得太漂亮,牌館裡又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打錯牌了,放了炮了,掐一把,笑著捶回來兩拳,推搡笑鬧,你來我往,那些男牌友見她不在乎這些肢體接觸的小事,也一個個都占她點便宜。她渾然不在意,夏天晚上洗完澡,穿著睡裙,披著個薄薄的外衣就去了牌館,一身的皮膚白得像雪,燙的頭髮是大波浪卷,雲一樣氤氳在背後,她還吸菸,她的嘴唇和葉嵐長得不像,是鮮紅的花瓣唇,豐盈漂亮,在玻璃杯上印出唇印來。

    許辰記得,有一天晚上回家,看見二嬸在和媽媽坐在客廳里,神色鄙夷地不知道說些什麼。爸爸在抽菸,看見自己回來,吼了句「不要說了!」

    小鎮就這麼大,有些女人一輩子就活在這鎮上,所以尤其在乎名聲。不僅在乎自己的名聲,也在乎親戚朋友的名聲,許媽媽和許瑛華是姑嫂關係,許家出了個這麼浪蕩的女人,幾個妯娌都覺得丟臉,漸漸疏遠了她,不像剛回來的時候那樣熱情。許辰記得姑姑剛回來的時候送了許媽媽一支口紅,是十分漂亮的深紅色,許媽媽當做寶貝一樣,遇見逢年過節的重大場合才塗上一塗,後來姑姑的名聲漸漸壞了,就再沒見過那支口紅了。上大學之後,許辰有次找東西,在一個抽屜里發現了那支口紅,深紅的脂膏都已經幹了,只剩一個空殼子,就像姑姑後來的境遇。

    那時候許瑛華已經有了一個固定的「相好」了,就是鎮上的人,是個開餐館的男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人緣很好,到處都稱他為「李老闆」,李老闆是有家室的,女兒和許辰是同班同學,據說她媽媽撞見了許瑛華和李老闆在家裡亂搞,要喝農藥,在地上打滾,鬧得整條街都知道了。

    他女兒請了兩天假,再來上學時眼圈紅紅的,同學說她是在醫院照顧她媽媽。

    許辰回來的路上,在牌館看見姑姑,她仍然是原來的樣子,穿著紅色連衣裙,鬢髮如雲,看不出傳言中被李老闆的女人揪著頭髮拖到床下的樣子。傳言說李老闆因為她扇了自己的老婆幾個耳光,他老婆才要尋死。

    滿鎮的風言風語裡,許瑛華不為所動,和別人以為的「狐狸精」的性格不同,她和鎮上的女人關係很好,甚至在事發之前,和李老闆的老婆都是關係很好的。她教她們化妝,帶她們去市里逛街。有個女人每次去她家都偷她的名牌化妝品,偷了她三四副耳環,她也當不知道。

    她天生有種沒心沒肺,就連對自己也是一樣,雖然這並不足以為她做下的事情辯白。

    因為她的關係,葉嵐的整個童年,都非常難熬。

    葉嵐小時候的脾氣,和她相反,恰恰是兩個極端。

    他安靜,陰沉,連話也很少說,他在鎮上上小學,同班的孩子都排斥他,欺負他,放學的時候,成群結隊地跟在他後面,罵他是野種,罵他的媽媽偷人。他一個人沉默地走在前面,他聽不懂方言,但他聽得懂惡意。

    許辰是偶然撞見這一幕的。

    他從來沒發過那麼大的脾氣。

    鎮上的小孩都知道他,他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值得崇拜和學習的「許辰哥哥」。上到考試時超常發揮考了第二名的優等生,下到下塘下河洗澡被揪回來的皮猴子,都曾被教育過「你看看人家許辰」。

    但是許辰把這些人都趕開了,只留下他和葉嵐。

    他至今記得那條小路,兩邊都是別人家的院牆,有月季花開過了牆頭,開得堆起來,深紅淡粉的花簇簇擁擁。他記得那是個夏天,葉嵐穿著鵝黃色的T恤,藍色的牛仔短褲,背著白色的書包,書包上沾滿了別人扔的泥巴,他連額前的頭髮上都沾了泥點,許辰蹲下來,替他把泥點都擦乾淨,葉嵐是這樣沉默,以至於他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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