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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14:47:01 作者: 恪蘇
    「我們不是倆,我們是仨……」她說著,手摳著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頭畫著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別生我的氣,拖了這麼些日子才跟你說。前兒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顧不上別的,我淨高興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別喜歡小朋友,之前一直怕親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當心懷了,這陣子全是擔驚受怕,也不敢跟你說。如果這個好好生出來,你帶娃勤快,我們再生一個……」說著紅了臉,額角頂著他的肩窩,揉了揉,「你也喜歡小朋友吧?」

    他眯著眼睛低頭看她,天剛放亮,帳子裡蒙蒙的柔光灑在她烏黑柔順的頭髮上,淡淡桂花香的頭髮,小巧的耳朵紅到耳朵尖兒,微微透明。看不見臉頰,側臉也是緋色。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嬌憨、羞怯。腦瓜兒里都是鬼點子跟他耍心眼兒的時候,底色也是簡單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幫她兜著擋著,她的疏漏他幫她補窟窿,她的錯處他攔著不讓罰她。甚至不由自主縱著她,別人都是「奴才」,獨她是她,對著她的他是「你」,最尊貴也就是個「您」。他一下顧不到,她就吃虧。吃不上,穿不暖,剛她絮絮叨叨說她短了吃的、被搶了衣裳首飾,氣得他喘不上氣。

    他張了張嘴:「喜歡。」他自然喜歡,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這麼想要他們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傷神。為著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傷春悲秋,又疑心她心裡有不可告人的緣故:明明兩人那麼要好,為什麼她想那麼多法子,非不要兩人的小娃娃。可想見前兒她撲到阿桂懷裡他多難受,一顆心沉到冰水裡,一直的疑心合上轍,她果真有二心嚒?

    可他仍放不下她,只要她還在他身邊,他就知足,而且他哪點兒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過了這麼長日子還惦記阿桂。他照舊各種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邊,她一顰一笑照舊在他心裡。他忍著難受讓皇額娘罰她,極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裡更堵著不好受。

    等他病了,挪到廢園裡,儼然「廢帝」,後宮那麼多人,烏壓壓站一殿的嬪妃,沒有一個人來。獨她來救他。他對她還有什麼疑心。他最難受往後不能護著她。他的身子,自己還不知道嚒,今兒早上這一醒,大約是人之將死的「迴光返照」,渾身又疼又癢,太疼太癢,他幾乎失去知覺。

    剛那句「喜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聲兒。他想陪她,想抱他們的小娃娃,過八月節的時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黃,幾個孩子吵得他倆皺眉,團團坐在桂花旁賞月。

    可他大約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臉,紅撲撲的臉,好看的桃花眼裡還有淺淺的波。

    金花說「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熱辣辣的紅耳朵豎著聽他說什麼,結果等了半晌,只聽他呼口氣。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滿眼憧憬目不交睫盯著自己,可不過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著她的腰的手鬆了,長長呼出一口氣,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福臨,福臨。」他剛撈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樣,抱她像抱個貓兒那麼容易。只是,她現在嬌貴,他手上的力也和軟,柔柔把她撈在懷裡。

    現在他鬆了手,她想起來,他不是因為她嬌貴才柔,他沒勁兒。他身上的高熱就沒退過,就算灌了藥,她依舊想不出他怎麼從牙關都扣死了的昏迷里醒過來,跟她說這幾句話。他大約是怕她做傻事,專門告訴她,他知道了他們的小娃娃,而且,無論如何,他想叫她活著;又或者「迴光返照」,人之將死,全身的精氣神聚攏至一時一處,讓人能醒著跟親人團聚,交代後事,了未了的心愿。

    她盯著他灰敗的臉,顫著手摸他的眉毛,黑漆漆,她又摸自己的,也是一條濃眉。她想,小娃娃大約也要遺傳這樣的眉毛,濃重的墨色,蠟筆小新。她想著,不知怎麼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尖尖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滴淚,哭多了,眼睛疼。剛還打算著要看他表現,再生一個,他怎麼突然,兩人明明還沒說幾句話……她總算明白「泣血」是怎麼回事,一邊哭,一邊覺得精氣神兒都往外泄,仿佛流的不是眼淚,是血。她伸手摸了下臉,遞到眼前看,不是紅的。可她就是覺得身上不知哪裡一個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肚子裡這塊肉當藥還醫不了他嚒?她抓著他的手往小肚子上摸:「你能聽見嚒?我不著急。」手貼著他的手揉一揉,「我們不著急,你再歇歇,晚點兒起來也行。等姑姑熬藥,我突然想起來佟妃還喝過獨參湯,今兒讓姑姑也給你熬一碗。一會兒端來,你一定喝。」

    他現在出的氣兒多,進的氣兒少,印堂發黑,身上的痘兒待發不發。她只穿著貼身衣裳從床上下來,光著腳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喚:「姑姑,早上的藥煎了麼?有沒有膳?給萬歲預備著。」

    寶音應聲從殿外開門進來,一眼看到皇后白胖的腳,踩在涼地上,顧不得別的:「娘娘,你更得多保重。」把皇后扶到床邊,幫她穿衣裳,聽皇后問:「姑姑,你看他好些了嚒?早上他還跟我說了幾句話兒。孩子的事兒,他都知道了。」

    寶音手上忙著,看了眼床上躺的皇帝,臉色灰白,雙目緊閉,看不到進的氣兒,只見出的氣兒。說不上比昨夜好些沒有,怎麼看,都不像曾醒過的。於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呆呆垂著頭,自言自語:「要是他沒跟我好,是不是就不是今時這情境下,遇這個劫?他當表舅舅挺好,或者當個好朋友也挺好。長得這麼高大英俊,天天見面,只當是眼睛吃好吃的,別談情,協議夫妻。是不是我沒繃住,愛上他,反而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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