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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14:47:01 作者: 恪蘇
死了。行屍走肉。
剛看到阿桂,阿拉坦琪琪格重活過來,以往遲了的,她又有了補救的機會。金花頭疼,手卻不自覺揪住那領髒污的皮袍子不放。扭頭看福臨,他正陰沉著臉盯著她。
炯炯的丹鳳眼,閃爍不定的光,高鼻樑,薄嘴唇,下巴隱約的胡茬,描著他的頜線……從小到大,活了兩輩子,父親之外,對她最好的男人。她忍不住苦笑。那麼多男人,只他沒辜負過她,不管以後如何,烏雲珠、第一子……到此時此刻,他沒辜負過她。下午使了性子走了,一見她還是要握她的手,問她穿得暖不暖。
還有這個肚兒。眼睛從他臉上挪到自己身上,又暖又軟的絲綿袍子下,藏著他的娃娃。終究還是遲了,金花做主,從身到心都給了福臨,再沒有另一個身子,另一顆心,哪怕另一個念頭容阿拉坦琪琪格給阿桂。
金花鬆了拽著阿桂袍子的手,剛從地上彈起來那一下使盡了渾身的力,現在渾身綿綿的,沒勁兒,要是福臨來接著她就好了,她想窩在他懷裡。可再看他,他的臉比先前更陰沉,陰得像裹著疾雨暴風的雲……她柔柔笑一下,摜倒在地,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捂著胸口,芯兒是金花,身子卻是阿拉坦琪琪格,如今金花占了,可這芯兒和身子都被阿拉坦琪琪格的遺憾折磨,心裡揪著疼,一下喘不上氣來。
耳朵里像灌了水,嗡嗡地響,所有的人聲都從十萬八千里外傳過來,輕飄飄的。寶音拉著她喊:「娘娘。」她顧不上,使勁抬頭看福臨,殷殷的眼神碰上他冷冰冰的利刀子似的眼風。她忙著捧著胸口喘口氣,終於沒等到他的反應,垂下頭,兩手撐在冰冷的地上,她才穩著沒伏下去,她要等著聽太后治她的罪。
沒想到太后幽幽的聲音說:「底下何人?」
阿桂帶著全身的牛馬糞氣味撲倒跪下,用蒙語說:「稟太后……」
剛起了個頭兒,太后端著蓋碗茶撇了撇沫兒,漫不經心地說:「皇帝還在殿上坐著,稟給大清的皇帝吧。」眼見著兒子氣得臉色鐵青,皇后歪在地上他也不理不睬,她硬摁下臉上的笑,遮掩地飲一口茶。
「稟皇帝和太后,奴才阿桂,是親王的家奴,自小,自小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長大。」
「繼續說。」太后又飲口茶,撂了茶碗。殿裡靜悄悄,僅餘的幾個人見皇帝面色不豫,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只有太后存著心「哐啷」一聲把蓋碗兒輕巧地擲在桌上。
「阿拉坦琪琪格不是親王的女兒,親王欺君。」阿桂伏在地上,從牙縫裡硬擠出這一句。
金花聽完,伸手去揪阿桂的袖子,喃喃說:「阿桂,你說的,當真?」
先是震驚。不是父親的女兒,那她是誰,從何處來?顧不上想自己的身世,她竟然先忍不住笑,彎彎的眉眼,紅艷艷的唇幾乎咧到耳朵上,寶石核一樣眼睛,晶晶亮閃著光去看福臨。不是父親的女兒,不姓博爾濟吉特,福臨就不是她表舅舅?往上數五六七八代,他們沒有同一個祖宗。不是親戚,也就沒有血緣關係……他十八,她十六,雖說比現代人早育,在古代也算不得多不成熟的硬生。她火速在心裡盤算定了,伸手把虛撐著的袍子摁實了,兩個多月鼓一個這樣可觀的肚兒,伊多半在她腹中好好的。
「萬歲,我有……」「喜」字弱弱地送出口,正巧太后怒斥一聲:「放肆!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阿桂,你繼續說,把你知道的都說給皇帝聽。」那個「喜」字連金花自己都沒聽清,福臨還是一張烏雲密布的臉,坐在上首垂著頭不動。他大約也沒聽清,甚至沒瞧見她壓著舌尖念出的那個「喜」。
不等阿桂再開口,先聽到福臨深沉的聲線,聽不出情緒的,幽幽說:「皇后,鬆手。」說完這四個毫無氣勢的字兒,他趕緊閉上嘴,胃裡一陣一陣往上翻湧,喉頭布滿了咸腥氣,他怕自己再張嘴先吐一地。可是皇后筍尖樣兒細嫩的手指正抓著那人的袖口,他不能不管……長吸一口氣屏一屏,她常這麼抓著他的袖管,求他、撒嬌,春花樣的臉,葇荑般的手,抓著他搖一搖。眼下她竟抓著別的男人的袖口,那人還是跟她一起長大的,「」。
太后帶來個不知道哪裡來的野人,金花竟然想也不想一下撲到他懷裡,他簡直疑心他眼睛壞了。那真是他的小媳婦兒?最近兩月身子不爽利,動輒病歪歪的,他穿身沾了點兒香的衣裳,湊近了聞才覺得出的,她都嫌棄得吐,推著他去沐浴換衣裳,結果他傷了風,咳咳喘喘,鼻涕噴嚏泗流;反觀她對來人,想也不想就撲上去,手抓著他的髒袍子,臉貼在他身上,那味道,一丈遠也聞得到,是漚了些日子的牛馬羊糞。
心裡先怒到暴跳。只是他是太后教導長大的,輕易不展露情緒和心思,他只攥著拳,垂著頭坐著不動,一抬頭就見她拽著臭奴才的衣領,又用那雙溫柔的桃花眼看自己。像春水,微微的水波,含著隱約的瀲灩,有時映著夕陽,有時照著燈,多數時候都投著他的臉,一雙眼睛裡只有他,蜜糖那樣甜地凝視著他。每次看都心動不已,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的好都給她,予取予求。
可她那雙小手……他的眼神重變得像刀子,鋒利地掃過她。
等聽到臭奴才說她不是親王的女兒。他心裡「咯噔」一下,不動聲色的臉上忍不住擰了擰眉。太后千挑萬選,選中她,相貌人品學識都不論,只因她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選定了就急吼吼把她宣進京,在紫禁城住了大半年,找了幾個老嬤嬤教她,規矩倒在其次,主要是教她學著取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