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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3:07:24 作者: 皎皎
    蕭正宇打斷她的話,說:「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懷。」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過。莊東榮給我爸爸帶來李天明,偶爾還有陳孟先和其他幾個畫家的作品的照片,哪怕是他們沒公布於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幾乎連我都分辨不出來。舉個例子,費夫人手裡這七十多張藏畫裡,有三幅是我爸爸偽造的。」

    蕭正宇肅然一驚。他知道費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岳萬里把關,岳萬里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瞞過他的眼睛,偽造的水平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這個莊東榮,恐怕來歷不小。」

    「應該是。不說他了。」

    薛苑搖搖頭,無意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換了一個。

    「我記憶中的人生開始於生病那年。生病之後,有大半年的時間我都沒去幼兒園,藥物讓我的免疫系統變得很糟糕,風一吹就傷風感冒。一個不小心就進醫院,有一段時間手上都是針眼。還好那時候年紀小,用了大概兩三年的時間終於調養好了身體,慢慢恢復過來。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沒再生過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絕跡了,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養病的那兩三年,因為不出門,我天天跟著我爸爸學畫畫。雖然我在美術學院成績那麼爛,其實我小時候,還算得上很有繪畫的天賦。我是那種天生對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不像你那樣過目不忘,但是我對圖像的記憶力總是很牢。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誇張,我現在還記得我小時候眼睛裡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顏色組成的,花糙樹木天空雲朵,在我眼裡都是美妙的顏色;聽音樂,讀書,甚至吹過耳邊的風都會使我聯想到各種適合的顏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術老師,他開始成系統的教給我繪畫知識。我爸爸自從仿造贗品以來,就有很多錢,以前省吃儉用的買顏料工具,後來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時候油畫在國內的市場開拓起來,莊東榮每次上門,都會帶來很多工具和書。各種各樣的畫冊,圖冊,真的是應有盡有,還有不少外國的畫冊。後來我再大一點,沒事就翻著英語字典,一個個單詞查什麼意思。

    「我爸爸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知名的畫家,同時,他發現了我的藝術天分,對我寄於了很高的期望,你簡直想像不到。那時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家都有了電視,只有我家一直沒有。我每天放學回家,先做完作業,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學習繪畫上。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各種各樣的顏色中度過的。我當時也有怨言,但還是熬過來了。

    「我再長大了一點,開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麼,覺得我爸爸做錯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媽媽比較,我媽媽這輩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學的時候,我看了些書,道德感強烈得不得了。我憤世嫉俗,開始恨我爸爸,連帶著連繪畫也恨起來。一旦心理有個疙瘩,就不能再畫好。我故意把畫畫地很難看,連最基本的透視都畫不能見人。我跟我爸爸作對,我恨他製造贗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錢養我,供我念書。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記了怎麼繪畫,怎麼構圖,怎麼搭配顏色。我徹底了失去了這門技能。心裡的厭惡盡一上來,就恨不得把畫板畫筒扔到水裡去。我房間的窗戶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兩次。我爸爸知道後很不高興,我跟他大吵一架,惡狠狠罵他。罵他無能,罵他沒用,嘲笑他這輩子都活在別人的背影里,再也畫不出屬於自己的東西……」

    薛苑忽然頓住不言,整個人哆嗦起來。蕭正宇把她摟緊,輕輕說:「不要緊的。你爸爸不會怪你。」

    薛苑終於定下神來。為什麼平生最想忘記的一件事情到現在還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話聲聲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親的心臟。

    「……那時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紀,腦子裡都是彆扭又扭曲的想法。我罵他『連自己都沒有了,就象行屍走肉』……我至今都記得我爸爸的背影,半夜的時候,耷拉著肩膀,低著頭,一張張的燒著自己的畫,火光照亮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莊東榮來了,當時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大約是吵架,後來看我爸爸的日記才明白,我爸爸打算要回我媽媽的那副畫像,然後兩人做一個了斷。

    「莊東榮卻說,自己十多年前就把這幅畫賣出去了,當時買畫人沒有留姓名,給了很高的價錢。後來他發現,那人某次出現在李天明身邊,應該是李天明的助手這類的人物。而現在他出售贗品,在這個圈子裡算是有名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邊的人有任何的瓜葛,是絕沒有可能拿回來的。」

    蕭正宇暗暗震驚:「那人叫什麼,什麼樣子?」

    「不知道。」薛苑擺手,像是覺得他的問題太麻煩一樣,立刻把話題轉回來。

    「那之后庄東榮再也沒在我家出現過。我一度很高興,以為我爸爸終於擺脫了偽造贗品這條路。可沒這麼簡單,就象我嘲笑他時說的,他早已畫不出任何屬於自己的作品,只要一拿起畫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再次陷入了絕望,這時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時候我為了擺脫我爸爸,考進了省里的高中念書,一兩個月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也只是在某年的暑假見過那個人一次,他大概姓劉,因為厭惡,我沒有多問。不過能打聽到我爸爸這種不出世的人,這人和莊東榮之間或多或少都有關係。」

    「對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種不幸。懷才不遇讓他變得過度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確失敗,他把自己的失敗歸結於自己沒有進入美術學院,沒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莊大道。他對學院派畫家充滿了幻想,因此寄希望於我身上。」

    「我最後告訴他我打算考外交學院時,他整個人完全傻了。若是其它父母,肯定會為孩子感到高興,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圍繞著繪畫展開,也理所應當的以為我應該這樣。我覺得他不可理喻,他覺得我辜負他的心愿,直到通知書下來那幾個月,他沒跟我沒說過一句話。」

    「不論他再怎麼不高興,我還是收拾行李上大學去了。他也還是拿錢給我交了學費。」

    「那大學裡的兩年半時間裡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候,老師們一個個都是國家級別的專家學者,同學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覺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記了那個供我上大學的父親,我不怎麼跟他打電話,也不怎麼跟他寫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學後越來越偏執,性格暴躁;而我也越來越固執,三句話不合就會吵起來。寢室的同學都以為電話那邊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話雖然刻意的說得輕描淡寫,蕭正宇還是能從中聽出深深的自責和極度的悔恨。他覺得心疼,盡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學,也管不了那麼許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我,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訥於言語,但他在日記里不止一次的寫,不是因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車禍的時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為拿到了交換生名額請大家吃飯,三個小時後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警察說,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麼時候沾上了酗酒這個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車子過來的,但就是不躲開,反而走到了路中央,那裡等著車子撞過來。他是自殺的。」

    「我辦完葬禮,回家收拾他的東西時才發現,他床底下有個箱子,裡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記。看完之後,我終於明白。他為了我,才賣掉了給我媽媽的那幅畫,認識了莊東榮,毀掉了自己。」

    「如果我當時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會自尋死路。我看了日記才知道他這麼些年一直在找我母親的那幅畫,他覺得那幅畫是唯一屬於他自己的作品。他沒有上美術學院,一直期望我能考圓他的夢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還傻傻的,一廂情願的給我攢錢。那些錢和存摺,都在那個箱子裡面,放得整整齊齊的。他的日記大多是我上大學後寫的,滿是自我厭棄,自我鄙夷,懷念我的媽媽,說女兒不理解他……當時他精神崩潰到什麼地步,我無法想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負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學校,我就退學了。退學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為了圓我爸爸的夢想,讓他在天之靈可以瞑目;我還想要找回我母親的那幅畫像,這是他生為一個畫家而不是贗品製作者的證明。然而找回一幅畫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我毫無線索。如果想要在海洋里找到一條魚,首先就要先潛海底。我必須進入畫界這個圈子,才可能覓到一丁點的可憐的希望。我要進入美術學院,認識畫界裡的人。」

    「大學四年,我都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可我發現真難,難得我幾乎絕望,恨不得抓自己的頭髮,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我找到了在博藝的這份工作,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學,你是不是覺得我又瘋又蠢了?」薛苑仰起臉看蕭正宇,慢慢微笑起來,「當時我是瘋了。我是個不忠不孝的女兒,踩著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長到這麼大。我在學校里過著所謂幸福的生活,養我長大一輩子生活在不見光的陰影下的父親卻慘死在車輪下……多麼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沒有我這個女兒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來,笑意甜美而古怪,在路燈的光芒里看來,讓人毛骨悚然。蕭正宇心驚,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薛苑,清醒一點。都過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過臉去,把視線轉到蕭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後把臉轉回來,此時神態完全恢復正常,眸子裡滿是自嘲:「當時有位一直對我很好的師兄,知道我在辦退學手續後,在我們宿舍樓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著行李出門,他差點跪下來求我,只要我不走,要什麼都可以給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罵他無恥,罵他死纏爛打。現在想起來,真是對不起他。也不光是他,還有同學老師。當年的一意孤行和固執,真是傷了不少人的心,因此我再也沒跟他們聯繫過,實在沒有臉面。」

    不過我卻覺得,你當年退學,對我而言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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