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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54:29 作者: 公子歡喜
隔夜的青菜被反覆加熱,吃進嘴裡隱隱帶著一絲苦。阿綠始終低著頭,眼睛酸得發疼,嘴裡被米飯塞滿了,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只有握著筷子的手在微微發抖。
杜青律是個笨蛋,爭取得那麼辛苦,努力得那麼艱難,掏出身邊所有的錢交□□,頂著寬叔的白眼遲到早退,每天下班後拖著疲憊的身體跑來打掃清理,終於趕在他回來前把一切都安置妥當。不是因為害怕耗子的斥罵。被罵了這麼多年,阿綠早就習慣了。其實、其實,其實是因為心底有那麼一絲期待,期待著在周天昊踏進這裡的那一刻,眼中會有那麼幾許驚訝那麼幾許讚許。他只是想告訴他,我是笨蛋,但是你放心,我也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叮叮咚咚」的鋼琴聲透過薄薄的牆壁傳來,斷斷續續的曲調里還夾雜著孩子的抽泣聲。
耗子豎著耳朵,滿臉激動:「你聽,你聽!這樣的隔音,嘖嘖……」
「周天昊。」許久沒出聲,阿綠的嗓音略略有些低啞。
「幹什麼?」他不耐地回頭,話音卻猛然間戛然而止,「你……」
靜靜地坐在他腳下,阿綠緩緩抬起臉,目光平和,嘴角邊還沾著白色的飯粒:「你是笨蛋。」
「……」一肚子尖刻言語都堵在喉間,卻無法訴諸於口。周天昊張開嘴,向來燦若蓮花的口才卻再說不出任何詞彙。
杜青律就坐在他腳下,眼圈通紅,泫然欲泣:「周天昊,你這個笨蛋。」
第十四章
記憶里的杜青律很少哭。即便被欺負到不得已的地步,傻傻的小笨蛋也只是垂著眼哀聲乞求:「你們別這樣,別這樣……耗子,我再也不敢了。」
雙頰泛紅,兩眼似水,不經意間叫人情cháo暗涌,心頭聳動。
耗子喜歡看他細聲求饒的樣子,說不清為什麼,就是喜歡。於是時常忍不住更用力去捏他的臉。把他拽在手裡,牢牢夾在胳膊底下,劇烈跳動的胸膛緊緊貼著他微微掙扎的肩膀。指腹貼在滾燙的臉頰上,觸感細膩滑潤,熾熱的溫度電流一般傳遞到周身每個角落。
他極力伸長脖子,可憐兮兮地看他:「耗子,不要了,疼。」
耗子不說話,依舊緊緊攬著他的肩,沉沉看進他墨黑的眼,看見裡頭那個同樣目光幽深的自己:「這點疼都受不了,哼,沒出息。」
生怕弄髒了手似地,表情嫌惡地把他推開。少年們各種起鬨聲和調笑聲里,杜青律抖著嘴唇不說話,周天昊卻放遠了目光,刻意不去看他的臉。只有耗子自己清楚,心底那股突然升騰而起的欲望是如何可怖而陌生:「沒意思,走了。」手指偷偷緊握成拳,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那道溫度保留得更久一些。
細長的巷陌縱橫交錯,極目遠望,透過灰敗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鎮外層層梯田的虛幻浮影。躁動不安的半大少年紛紛聞聲而動,他被簇擁在最中央。花樣百出的周天昊到哪兒都是人堆里的尖子。前呼後擁里徐徐回頭望,被排擠的小笨蛋還傻傻站在原地,套著麻袋似的寬大校服,眸光盈盈,一臉無措。
耗子便轉身站到他身前,粗魯地拎起他的手腕子,大步向前頭也不回:「發什麼呆?走啊。把你弄丟了,你姐姐又來找我要人。」
貼著掌心的皮膚溫熱柔軟。杜家只有阿綠一個兒子,老來得子的爹娘和上頭的三個姐姐從小在家裡沒讓他幹過半點重活。耗子的手心開始出汗,黏糊糊的手指按在阿綠的手腕上,仿佛能觸到他的脈搏,如此細微的急速躍動卻分不清是來自於身後的他還是心悸不已的自己。
「耗子……」他在身後呢喃,聲音低如蚊吶。
「恩。」耗子悄聲回復,卻再不說話。低頭疾走,把這個喘得快要跟不上步伐的笨蛋抓得更緊,任由躁動的心臟一次又一次撞擊胸膛。
耗子的記憶里,阿綠真正哭泣的次數不多。一次是在初中畢業的時候。他去省城上高中,阿綠留在鎮上念職校。不識憂愁滋味的少男少女興致勃勃地寫畢業留念冊,用玩笑的口氣說別離,校長冗長的致辭讓所有人都聽得昏昏欲睡。
隨意地把畢業證塞進書包里,走出校門的時候,耗子照例把瘦小的阿綠按在胳膊底下:「喂,以後放學我們不能天天一起回家了。」
掙扎不休的阿綠立刻仿佛被定身了似地,停下了所有動作。耗子試著探手掐他的脖子:「喂,怎麼了?」
阿綠無聲地抬頭,粉白的臉上還印著紅紅的指痕。
距離從未如此接近,耗子看著他水光四溢的眼,愣住了。
還有一次是在送阿綠的大姐出門打工之後。種地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畢業後就想著出門打工,北上南下,都說大城市遍地黃金處處機會。回鄉探親的人們個個說著都市的繁華,卻絕口不提謀生的坎坷。
阿綠的大姐是跟著一個同村的老鄉一起走的,反正過不了多久,過年的時候就會回來。連阿綠的爹娘都不怎麼擔心,阿綠卻自始至終抿著嘴。
然後在後來的某個周五傍晚,耗子在擁擠的公交車上沒話找話:「喂,你大姐怎麼樣了?聽說過年的時候會給你帶個手機回來?」
嘈雜喧嚷的環境裡,阿綠說了什麼他壓根聽不見。只覺得衣領一緊,耗子本能地低頭,口拙的小笨蛋揪著他的襟口,指甲撳得發白。
「喂,爭氣點好不好?你怎麼還跟個娘們兒似的……」嘴裡這樣說著,扭頭看了看四周,耗子伸出手,慢慢把他圈進懷裡。
這是第一次如此單純的靠近,沒有別的什麼藉口,也沒有別的什麼目的,單純為了他被劉海遮住的表情,單純為了他靠在自己胸前的額頭,單純只是為了擁抱。
「怎麼哭了?」
氣氛一下子凝固了,鄰居家學琴的孩子反反覆覆彈奏著同樣的枯燥音節,米黃色的窗簾靜止不動,頭頂的吊燈光芒幽白。
阿綠租的房子靠近馬路,汽車「嘀嘀」的鳴笛聲響個不停。耗子收斂起嘴角,忽然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阿綠坐在他面前,手裡的筷子重重戳著碗底,帶著霧汽的雙眼僅在耗子臉上停留了剎那,就趕忙望向了別處:「沒什麼。」
眼睛澀得厲害,阿綠不敢眨眼,睜大眼拼命瞪著門邊的行李,生怕稍有鬆懈,眼眶裡的淚水就不聽話地落下來。這麼大了,還是個男人,哭起來太難看。寬叔說過,所謂大丈夫,就要流血流汗不流淚。阿綠忍著,咬牙切齒地忍。不能哭,被說了兩句就哭,丟人。
耗子從床邊站起來,輕手輕腳地站到他面前緩緩蹲下:「阿綠,你別哭。」
熟悉的手指如平常一樣在臉上摩挲,卻沒有了惡意的擠壓,只是輕柔地貼著皮膚來回擦拭:「喂,你別哭啊。」
看著他慌亂的表情和蹙起的眉頭,阿綠鼻頭一酸,一行淚應聲而落。
耗子懵了,捧著他的臉腦海里一陣空白:「阿綠,我、我那個……我就說說。」
偏開臉,絲毫不願聽他的撫慰,心裡頭的委屈苦悶宛如放了閘一般噴薄而出,阿綠越想克制便哭得越凶。
一串串淚順著臉頰落上耗子的指尖,耗子完全沒詞了。從小他就怕阿綠哭,小笨蛋要哭不哭的表情很動人,真正哭起來,耗子毫無還手之力,看他哭得眼淚巴叉的樣子,心尖上比自己哭還難受:「阿綠,你別哭,別哭……」
越說別哭,越哭得厲害。這麼年積攢下的恩恩怨怨越想越心酸。小笨蛋抿緊嘴一個字也不說,犟頭犟腦地默默淌淚。
耗子捧著他的臉,掌根胡亂地在他臉上擦:「真的,別哭了。我沒別的意思,我就說說。」
阿綠不說話,垂著眼看被自己搗成一團漿糊的米飯。
耗子說:「別哭了,哭起來還這麼難看。」
淚水滾滾而下。
趕緊從口袋裡掏出從泰國帶回來地巧克力,耗子口氣諂媚:「知道你喜歡吃甜的,我特地給你帶的。」
阿綠沒理他,低著頭看兩人相對的鞋尖。
耗子嘆口氣:「假的,我騙你的。沒那麼難看。」
拿過他手裡的飯碗和筷子,小心地放在那個剛被他批得一無是處的矮柜上,耗子認輸:「這裡、這裡其實挺好的。」
阿綠紅著眼,終於肯拿正眼看他。
肉呼呼的臉瘦了一大圈,下巴尖了,哭得一塌糊塗的眼裡紅絲密布,濃重的眼圈在燈光下一覽無遺。耗子笨拙地給他擦淚,口氣放緩了不少:「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這才一個月,要是走個一年半載,你可怎麼活?
「沒事。」喉嚨還堵著,阿綠沙啞地回答。
「沒事你還哭。」曲起食指勾上他的鼻尖,周天昊被他這一哭,心裡那股火頓時熄了不少,「別這麼看我。我沒欺負你。」
心裡輕鬆不少,阿綠大著膽子說:「不是你還有誰?」
做慣了大爺的人聽見了,沒好氣地抬手又要往他臉上捏。小笨蛋紅著眼趕緊往後縮。耗子看著他頰上還沒幹透的淚痕,嘴角抽了抽,悻悻地落下手,改用手指在他臉上擦拭:「就算是我,哪次不是我哄你的?」
那些在夕陽下手牽手回家的日子遙遠得仿佛都要忘記了。
實誠的孩子被問住了,悶頭看了他半晌,終於止了淚:「魏哥是好心。」
「是,他好心。」不甘不願的語氣。
「他真的是好心。」雖然嚴哥說不是。
他說得一本正經,眼圈還紅著,眼睛還腫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水光盈盈。耗子認命地低頭:「我知道。」他對你當然是好心,要不然,搬進他家的就不會是嚴儼了。
「這房間挺好的,雖然有那麼多毛病。」
耗子繼續點頭:「嗯,挺好的。」
鄰居家的孩子終於結束練琴了,月上中天,萬籟俱靜。
阿綠抽著鼻子沒有再說話。耗子蹲在他面前,看著他濕漉漉的眸光里倒映著自己糾結的神情:「阿綠,我不是對你發火。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呢?在電話里聽見他高興的語氣就覺得鬱悶,聽說是魏遲幫了他一把就覺得惱火,看著他獨自一人也可以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就心生惶恐。就自然而然譏諷,就情不自禁挑剔,就克制不住煩躁。只是因為、因為……
「我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