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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54:29 作者: 公子歡喜
第九章
時光匆匆不留痕跡,一眨眼白駒過隙。店門前的梧桐樹昨日尚是青蔥繁茂,轉眼間落葉蕭蕭,又一個回身,已然枝椏虬曲,由著瑟瑟寒風自空蕩蕩的枝幹間迴旋盤繞。
理髮店裡的女客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羊絨衫的衣領該是兩折還是三折,鵝絨被、蠶絲被和九孔被又是哪種更暖和。對面瘦身店裡,等著做按摩的隊伍從里彎彎曲曲繞到外,貼著玻璃門擠擠挨挨坐一排,中年阿姨打毛衣,年輕姑娘玩手機,大家都有一個祈求來年開春能更瘦的美好心愿。端端咬著熱氣騰騰的炸雞排,繪聲繪色地跟阿綠暢想:「如果我能瘦掉二十斤,今年冬天就可以穿長靴了。」
寬叔被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管理培訓師」忽悠著去上了一堂叫做「領導者的成功秘密」的培訓課程。對方說,第一堂課是試聽,不要錢。寬叔便興沖沖地去了。回來後,理髮店裡就多了個新規矩。每過兩個小時,寬叔在店裡喊:「親愛的員工們,你們好嗎?」
阿綠們不管手裡在幹啥,都要仰著脖子大聲答:「好,很好,非常好!」
嚇到了不少客人。
可是寬叔說,人家說了,這叫企業凝聚力,有助於大家成功。
耗子聽了嗤之以鼻:「什麼玩意兒?早兩年就是我玩剩下的。」
阿綠想起來,有一陣子,他干銷售的時候兼過職,西裝領帶整得人模狗樣,過街老鼠似地躲著保安,在各大寫字樓橫衝直撞,逢人就發名片,雪白雪白的小卡片上「人力資源資深顧問」幾個大字金光閃閃。那是耗子對人宣稱自己叫Jack時候的事。後來,辦培訓班的老闆被抓起來了,聽說罪名是詐騙。
在他後腦勺上推了一下,阿綠生怕他的話惹寬叔不高興。耗子不滿地橫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梢,再沒說什麼。
喊了兩回,寬叔自嘆老了,嗓子不行,就讓嚴儼起頭。嚴儼推脫不過,硬著頭皮喊了一句,專程從隔壁趕來看熱鬧的魏老闆就笑趴了,捂著肚子坐在椅子上直打滾。於是嚴儼怎麼也不肯再繼續了,閃身躲進裡間里不出來。夥計們你推我,我推你,助理推學徒,最終推到阿綠頭上。
小笨蛋張開嘴說:「我不行,讓……讓那誰來吧……」
舉頭四顧,店裡再沒有比他資歷更淺的人了。寬叔最終拍板:「阿綠,就是你了。以後每到整點就要帶著大家喊。過一分鐘都不行。這是凝聚力。少一次扣你工錢。」
下班後,坐在拉麵店裡,阿綠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說給耗子聽。
話沒說完就被耗子赤裸裸鄙視:「就你這軟柿子樣,不找你找誰?」
阿綠垂下眼,有氣無力地挑碗裡的麵條:「我進店最晚。以後有新人來了,就好了。」
「天真!」毫不留情地丟來一個白眼。
小笨蛋張嘴要駁回,卻被耗子一通搶白:「看什麼看?不是嗎?你進店最晚?那紅中呢?他不是跟你同一天進店的?他怎麼都會給客人修臉了?你還成天只知道洗頭,越洗越傻。」
筷子在半空中不停揮來划去,筷尖上的牛肉湯不時甩上阿綠的臉。阿綠捧著碗低聲說:「那是因為他和阿三好。」
他又呵斥:「那你怎麼不和阿三好?他會說,你不會?」
小笨蛋誠實地點頭,白生生的面孔快要埋進湯里:「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會說,從小就不會,怎麼罵都改不過來。這世道,做得好不如說得好。光做不說,誰知道你的好?火氣「蹭蹭」往上冒,周天昊恨不得一巴掌拍上他的腦袋,把他按進碗裡。阿綠抬起頭,水汽氤氳的眼裡盛滿為難,神色怯懦而淒楚。
耗子明白,他是真的不會。從小他就是最好欺負的一個,連哭都是壓抑著喉嚨嗚嗚咽咽地啜泣,不敢大聲。人性萬千,一如世間萬象。有人強,有人弱。有人能言善道舌戰群雄,有人寡言罕語惜字如金。有好戰嗜斗立志橫掃天下揚名立萬的,也有天生隨波逐流凡事退讓的。怯於爭,畏於搶,懦於取,便是由人爭,任人搶,予人取:「有新人還不是一樣?多一個人,就是你多被一個人欺負。」
「那……那也沒什麼。」見耗子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阿綠咬著麵條,一字一字地解釋,「總比街那邊那家美髮沙龍好。他們每天早晚還得列隊做操呢,就在店外的人行道上。有時候還扛著大旗遊街發傳單。」
阿綠原先那家造型中心倒閉後,店面被一家美髮沙龍接手。也是處處擦得鋥亮的店堂和人人都有一個英文名的夥計。沙龍里的創意總監比原先的Andy還有來頭,店裡掛了一堆明星照,據說都和他是好朋友。不知為什麼,生意卻總是好不起來。頭髮老梳得參差不齊的老闆隔三差五跑來跟寬叔寒暄,語氣不陰不陽的。
小笨蛋辯不過旁人,就總變著法兒自己說服自己:「在店裡喊也沒什麼,就一句話。沒事練練嗓子,精神好,不會瞌睡。就算丟人,也沒有跑去街上喊口號丟人。」
耗子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著他。揮手叫住店裡的夥計:「哥們,再加一份牛肉。」
阿綠趕忙制止:「夠了,夠了,我吃不下。」
耗子閃著眼睛望向他。阿綠笑呵呵地齜著牙:「下午吃過點心。」
「魏遲?」理髮店隔壁的魏老闆對嚴儼沒安好心,今天給顆糖,明天送杯茶,後天再給寬叔添根煙。小笨蛋傻乎乎地看誰都是好人,耗子卻看得明白。光瞧那個眼神就知道不對……每回坐在理髮椅上看著後頭的阿綠,耗子就能從鏡子裡看到這熟悉的目光。
阿綠搖頭:「不是。是端端。」
耗子的臉陰了:「喲,端端又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
「別瞎說。是泡芙。甜甜的,很好吃。」端端姑娘自稱,這一生,什麼都是白長的,只有一張嘴是真的。吃遍東西,嘗遍南北,只要有好吃的,就有她吳端。
小笨蛋看不出耗子臉上的陰沉,興沖沖地提議:「端端給我的泡芙可好吃了,真的。她告訴我,是在不遠的商場裡買的。坐兩站地鐵就到,不貴。下次,我們也去買吧。」
耗子面沉似水,把錢拍在桌上,拉起阿綠的手就走:「吃飽了就別廢話,回家!」
「那個……方向不對……」
「……」耗子走得飛快,緊緊拽著阿綠的手,掌心火熱,「我故意的。吃飽了要多走才消化。」
街邊的梧桐從繁盛到凋落,要入冬了,暗夜下的街頭霓虹閃爍,照著阿綠百思不解的臉,照著耗子修長筆直的背影,照著兩人交握的手。
生活一成不變,點點滴滴,點點滴滴。再回首,卻水落石穿;再回眸,已滄海桑田。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捏臉到牽手。那個光影斑駁的夜晚,你兀自笑著訴說往事,我直直望進你的眼,看到一汪真誠,情cháo涌動,心跳不已。
第十章
臨近下班時分,鬧騰了一整天的交易中心裡終於漸漸恢復寧靜,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寥寥倒影著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影,來回巡視的保安們慢悠悠地踱著步子,手裡的鑰匙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不禁讓耗子想起學校里的放學鈴,雖然尖銳刺耳,但是對等待了一天的學生們來說,卻動聽仿佛天籟。
韓店長那邊有筆交易似乎出了問題,烏壓壓一群人擠在狹窄的受理台邊,不知在爭執什麼。
執拗的瑜姐無論什麼都要跟韓店長爭個高下,天保房產的人不走,上元房產的經紀人們就一個也別想走出交易中心。
「誰笑到最後,誰才是真贏家。」瑜姐擲地有聲。
耗子背著她,悄悄跟小白嘀咕:「有意義嗎?」
小白看了瑜姐,無奈聳肩:「小心被她聽見。」
耳尖的女人果然回頭森然一笑。
做賊心虛的兩人立刻埋頭噤聲。
翻出手機百無聊賴地把玩,大都是客戶打來的電話和發來的簡訊:「Jerry,什麼時候過戶?能不能提前?」
「周先生,審理契稅還需要提供什麼材料?我們想加急。」
「傳真已發送,請查收。收到請馬上回復。」
這是一個急吼吼的世界,正趕上一個匆匆忙忙的時代,造就了一群無時無刻不停歇的人。什麼都想領先一步,什麼都要提前一秒,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即便公交車上已沒有空位,即便電梯裡瀕臨超載,即便剛出爐的饅頭供應量充足。第一個踏上車廂的就是贏家,能夠擠進電梯的就是勝者,第一個被拿起的饅頭就是比其他的大。明明毫無依據,卻依舊有人樂此不疲。
人心浮躁,不由自主,無力克制。
其中夾雜著阿綠的隻字片語。小笨蛋膽子小,上班時間從來不敢偷懶。耗子發簡訊給他,他都得趁寬叔不在,才偷偷摸摸地躲到沒人的地方回:「寬叔不在,我和嚴儼一起看店。」
「你忙吧。我沒什麼事,挺好的。」
「耗子,你家裡的藥都過期了,我買了新的,下次帶給你。」
每一條都在最後附一個簡單的笑臉符號。最早的、已然快要被遺忘的那種,冒號後面跟一個大寫「D」。端端教過他很多種,阿綠只喜歡用這個。
「挺好的。」小笨蛋如是說。
耗子眼神輕蔑:「真老土。」
阿綠抿著嘴,始終固執:「真的挺好的。」
都懶得理他。
寬叔常在店裡,裝模作樣地捧著他的茶壺,哲人似地大發議論:「什麼叫成功者?走在時代前頭的,就是成功者。跟得上時代的,叫生存者。跟不上時代的,那就是失敗者。」
誰都不想被社會拋棄,咬緊牙關,拼盡全力,累到頭暈目眩,痛到欲哭無淚,卻還不願把追逐的腳步放慢哪怕一點點。尤其在這個樣樣講求新cháo的城市,旁人輕輕一句「不領行情」,就足夠戳心戳肺戳痛全身。
累得精疲力竭的時候,耗子總喜歡給阿綠打個電話。午夜的街頭寂寥冷清,透過透明櫥窗上的海報fèng隙,能夠清晰地看到馬路對面那家燒烤店裡的溫暖火光。身邊的同事一個接一個機械地打著推廣電話:「先生你好,有沒有興趣投資一下商鋪?」
話還沒說完就被無情掛斷。
耗子揉著眉心,耳邊是阿綠含糊的聲音:「餵?耗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