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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54:29 作者: 公子歡喜
    果然,維持著平淡的口吻,靠張嘴說話掙錢的男人開始滔滔不絕又不著痕跡地炫耀起來:「最近行情好,真沒辦法,想不做生意都不行。一不小心,這個月的業績我又是第一,公司給我特別獎金,也不多,吃頓飯就沒了。上個月也是,只夠買兩件衣服。不過比上不足,比下還行,有總比沒有好,是吧?」

    鏡子裡的男人極其自然地看向阿綠,阿綠的預感更不好了。

    眯起眼,耗子笑吟吟地盯著阿綠:「哎,你獎金拿了多少?」

    「……」上周剛被扣了二十塊錢,因為被地上的電線絆倒,順便拽倒了一個客人。內心在淌血,阿綠面無表情地轉身,邁過腳步往裡間走。

    「喂喂,阿綠,去哪兒……」叫做周天昊的天敵不死心地在背後追問。

    「給你找條毛巾。」阿綠頭也不回地回答。

    找條毛巾勒死你。

    【

    第二章

    「餵。」

    「幹什麼?」

    「什麼時候把你的頭髮染回來?綠毛龜啊你,難看死了。」

    毫不客氣地抓過阿綠的劉海,耗子用筷尖對著一縷被染成鮮綠色的髮絲指指點點:「誰給你弄的?弄成這樣你也不吭聲?窩囊。還嫌走路摔得不夠多是不是?人家遠遠看你在那兒晃悠,眼神不好的,還以為是個綠燈。」

    阿綠低頭咬著碗:「Andy。」

    「哪個Andy?」

    「以前店裡的那個,創意總監。」

    隔著一張小方桌,耗子沒好氣的臉色越發看得清晰。阿綠越說頭越往下低,鼻子快要碰到碗裡的麵條。

    「那個妖精……」含著一嘴麵條,還能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還好吧……」那邊立刻掃來一個冷眼,阿綠咽了咽口水,乖乖把剩下的話吞進肚子裡。

    其實也還好,不就是瘦了點麼。

    在周天昊面前,杜青律從來都是被訓斥的那個。

    小時候一起玩捉迷藏,小耗子一把把小阿綠從被窩裡拖出來:「你屬螞蚱的?被子底下藏一個人,瞎子都看得出來。」

    小阿綠扁扁嘴,只敢拿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對他瞅啊瞅。

    上學後,耗子天天一早當著一全班同學的面,把阿綠的作業本重重摔到課桌上:「這題、這題、那邊的,還有這兒!都錯!豬腦子……看什麼看?還看!趕緊改!老師一會兒就到了。」

    默默撿起本子,阿綠扁扁嘴,想說什麼又不敢。比他高了一個頭的耗子叉著腰站在他跟前,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裡頭明明白白地寫著「你敢哭,你哭我就整死你」。

    眨巴眨巴眼睛,阿綠委屈地對著他手裡的新鉛筆瞅啊瞅。

    初中畢業,耗子考上縣裡的高中,阿綠念了一所中專。每個周末阿綠放學回家,耗子挎著書包準時準點守在校門口:「慢死了!你磨蹭什麼?怎麼又這麼慢?」

    阿綠期期艾艾地解釋:「留下來打掃衛生。」

    「怎麼又是你?」

    「同學有事。」

    「我操!每個星期你都有同學有事,就你沒事吶!」走過校門前擠擠嚷嚷的小馬路,穿過路口,來到車站,一路都是他花樣百出的呵斥聲。

    別的沒學,你光學怎麼教訓人了吧?腹誹著,阿綠縮著頭走在他身後,老老實實挨他的訓。他一個回身,一把抓過阿綠的胳膊,老實不客氣地往前拉:「快點!腿瘸了?車來了,趕緊上啊!我等你等了大半天!」

    你哪有功夫等我大半天?又逃課。回家告訴你爸,看他不打死你。知道如果說出來,一定又被罵得狗血淋頭。擠得透不過氣的車廂里,阿綠扁扁嘴,濕淋淋的一雙眼對著耗子新買的運動鞋瞅啊瞅。

    高中畢業那年,耗子連高考都沒參加:「考大學有什麼用?考上了就吃飽穿暖天上掉錢啦?幼稚!博士都找不著工作,一個三流本科誰肯要你?連學費都掙不回來。還不如趁早打工多掙兩年錢。」

    睜大眼睛,阿綠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慷慨激昂的臉。他忽然低頭,手指頭重重戳上阿綠的酒窩:「你呢?想好出路沒有?」

    阿綠如實回答:「我二姐讓我跟她一起去廣州打工。」

    「沒主見!」眼神一如既往的犀利。

    阿綠反射性地縮脖子。然後,耗子說啊說,邊說手指頭邊往阿綠的酒窩裡戳,阿綠聽啊聽,聽得雲裡霧裡雲山霧罩的。回到家,阿綠還沒醒,被灌了迷魂湯似地,跟家人說:「我想跟耗子一起出去打工。」

    爹媽一合計,竟然也答應了。

    直到提著大包小包,跟耗子一起登上火車,阿綠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我跟我二姐打工是沒主見,跟你一起怎麼就是有主見呢?」

    飛馳的列車上,鐵路兩邊的大片農田化作抽象的鮮綠色塊從眼前一一掠過。耗子嚼著阿綠他娘塞給他的零食,抱著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小時候的差距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步縮減,反而因為現實的磨礪越發變得明顯。能言善辯的周天昊賣過保險做過促銷,戴著擴音器站在賣場裡煮過湯圓,穿著宣傳服蹲在街邊發過傳單,輾轉奔波,現在混在一家房產中介公司里做經紀人,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中介。

    「這個工作有前途。」他說。

    「短期內,國內的房價絕對還會漲。剛性需求不滿足,房價絕對降不下來。政策調控?新一輪的房產政策雖然嚴格,但是力度還是不大。即便出台了房產稅,影響也是有限的。」戴一副黑框眼鏡,穿西裝打領帶,手裡夾個公文包,人模狗樣地往抬一塊寫滿房價的小白板往十字路口一站,噼里啪啦一通說,不知道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四下張望找攝像機,以為電視台的股評節目換了地方。

    於是他微笑,標標準准露出八顆牙齒的職業笑容,名片雪片似地往外飄:「你好,想買房可以找我,賣房租房都可以,我叫Jerry。」

    阿綠沒看出來幹這個有什麼前途,不過心裡還是泛出些說不出來的心酸。杜青律不會說話,只會老老實實埋頭幹活。學過拉麵,當過跑堂。拉麵店的老闆愛賭,賭著賭著,把店賭沒了。小飯莊的老闆娘跟著另一個跑堂跑了,老闆傷心欲絕,過兩天帶著收銀姑娘私奔了。

    命不好,能怪誰呢?

    原先,阿綠在街邊另一家美髮沙龍當學徒,講一口方言普通話的經理號稱自家的品牌是國際化的,說話時不時往外蹦外文:「Darling啊,你的頭髮好干哦,要不要try一下我們的精油護理?會很nice哦。」

    店裡人人都有英文名,創意總監叫Andy,店裡的頭牌,所有服務生的髮型都是他設計的,紅的藍的黃的紫的,搭配漆皮的緊身褲和亮閃閃的小背心,站在玻璃櫥窗外往裡看,華麗得好似異次元。穿金戴銀的女客一進店門,就有阿綠這樣的小弟端茶倒水揉肩捶腿:「小姐想找哪位老師?」

    「當然是Andy,不要跟我說他不在。」

    千呼萬喚里,頂著一頭彩虹般燦爛發色的總監扭著小細腰挪著小碎步從小包房裡飄出來。

    「那個妖精……」每次耗子形容這一段的時候,總是笑得停不下來。

    阿綠為難地想,也還好吧。只不過店裡不教怎麼剪頭,專盯著夥計要客人辦會員卡比較煩人。對不會哄客人的阿綠,經理的臉色總不好看。

    總監說:「你叫阿綠,就給你染個綠的吧,很別致喲。」

    阿綠想說,其實是阿律,不是阿綠。總監沒給他機會,直接把他按進了理髮椅里。

    給阿綠染了個綠劉海的第二天,經理和Andy卷著錢跑了。

    真是命不好……阿綠收拾收拾心情,到了寬叔店裡。因為這頭綠毛,「阿綠」的稱呼再也甩不掉。雖然比原先那個門面小,不過不用大清早跑到街上喊口號了,也挺好。

    挑剔的同鄉斜著眼說:「瞧你那點出息。」話里話外都是鄙視。

    阿綠抓抓頭,依舊沉默地接受。

    就像今天吃麵。周天昊明明在店裡說請他吃飯。到了他家,阿綠看著廚房裡擺著的兩袋生麵條,頓時就傻眼了。

    耗子神態輕鬆地脫西裝松領帶,一舉一動都整得跟精英似的:「請你吃飯嘛,麵條,我出錢買的。」

    「……」阿綠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那位大爺極其自然地坐進沙發里,翹起二郎腿看電視:「阿綠,你煮。忙了一天,我累了。順便炒個醬,東西在冰箱裡,沒有就去菜場買,在樓下,你知道。快去快回,餓死了。」

    阿綠僵在那兒呆了一會兒,嘆口氣,挽起袖子,從冰箱裡拿出幾天前他帶來的茭白,跑去樓下稱了一袋花生兩斤肉,又從櫥櫃裡翻出一瓶快要過期的八寶醬。

    耗子歪在客廳里看電視:「阿綠,好了沒有?別把我的鍋子燒壞了。」

    「好了,生的,你愛吃不吃!」阿綠把砧板跺得「哐哐」響。肉排切成肉丁,洗淨的茭白四四方方切成小塊,剝花生,拌醬料,下麵條,忙得滿頭大汗,在一遍遍「餓死了,怎麼還沒好」的催促聲里端出兩碗麵條一盆八寶辣醬。

    周少爺他豎起筷子挑了一口:「咸了,湊合吃吧。對你也不指望什麼。」

    阿綠暗暗後悔,剛剛怎麼沒在菜里下半碗耗子藥?

    「明天就去染回來。」吃完飯,阿綠洗碗。耗子站在廚房裡無所事事,晃過來晃過去,晃到阿綠身邊,□□的手又捲起那簇醒目的劉海不依不饒。

    「哎,疼……」阿綠把頭往後靠,不讓抓自己的劉海,「嚴哥說,剛染的顏色,得過段時間才能再上別的,否則傷頭髮。」

    「……」墨色的眼睛就沉了下來,耗子探出身子,狠狠地在他頭上抓一把,「切,這麼煩。」

    不解氣似地,抬手又在他臉上戳一下:「就你煩。煩死了。」

    兩手護著頭,阿綠被他抓得頭皮發疼:「不是挺好看的?」

    「誰說的?」

    「端端說的。」

    端端是理髮店裡的老顧客,和阿綠很熟,每次洗頭都找阿綠:「她說,像聖誕樹一樣,很有意思。Andy很有實力的,他跟著法國的著名美髮師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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