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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46:15 作者: 海青拿天鵝
    阡陌笑起來,安心地不再多動,望著頭頂的天空。

    耳邊儘是流水悠悠的聲音,風掠過糙葉,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音,晚歸的鳥兒嘰嘰喳喳,一切,喧鬧又靜謐,加上身旁這個人,讓她覺得愜意非常。

    時間在天地間一點一點流逝,天空的霞光慢慢變了顏色,光照慢慢暗下來。阡陌望著漸漸變幻的天空,有些出神。

    過去,她雖然也常參加戶外活動,卻不曾像這樣無拘無束地躺在野地里,也從來沒有興趣這麼幹。有些事,果真可歸為機緣,如果遇不到合適的人一起,便連嘗試也不會有。

    她忍不住又想起養由基,感到奇妙之餘,又覺得其實最奇妙的事已經發生過了。在楚王向她示愛的時候,在她決定跟他一起生活的時候。如果有那麼一日,她再度錯入時空,遇到爺爺奶奶,該怎麼跟他們說?

    爺爺奶奶,我給你們找了個孫女婿,你們也認得的,還誇過他,他是楚莊王……

    阡陌忍不住笑了笑。

    「又傻笑。」楚王察覺,立刻道,「在想什麼?」

    「在想我祖父祖母。」阡陌拿開那隻亂摸的手。

    楚王愣了一下:「又想家了?」

    「不是。」阡陌道,「我在想,若是他們二人還在世,該如何將你我之事告知他們。」

    楚王眉頭展開。

    「這有何難。」他豪氣地說,「我將聘禮送去,玉帛牙角,要什麼給什麼。我看你祖父和父親也無多少封地,再大不了賜他們一邑,子孫永享,他們當不會推拒。」

    阡陌聽著這話,想想父母各自家庭住處的房價和面積,再想想想在一邑的概念,不由地又笑起來。

    她沒答話,往楚王的懷裡窩了窩,輕聲道,「要是我祖父能見到你就好了,他應當會與你說許多話。」

    楚王知道她祖父已經不在世,吻吻她的頭髮,唇角一彎,「我也想見見他,看究竟是何等人物,會教出這般孫女。」

    阡陌露出笑容,手指輕輕撫在他的胸口上。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不遠處傳來寺人渠的聲音,「大王!樊國使者已至!」

    楚王笑意凝住,旋即有些不耐煩。

    「來得倒是時候。」他應一聲,哼哼道。

    阡陌連忙起來,整理著衣服,訝然問道,「樊國使者?」

    「你如今算得樊人,又要去樊國,那邊自當要有人接應。」楚王淡淡道,整理好衣服,帶著她往大帳那邊而去。

    *****

    營地里已經點起了火把,大帳前,一行人正在等候,為首者,是一個面目和善的中年人,見到楚王,即刻行禮。

    「小人游貢,奉寡大夫之命,來迎樊姬。」他恭敬地說。

    楚王頷首。

    阡陌站在楚王旁邊,才與游貢見禮,忽而被楚王拉住。

    他從她的頭髮上摘下一根糙葉,似笑非笑,片刻,扔掉,動作優雅而自然。

    阡陌赧然,再瞅向周圍,毫不意外地在眾人臉上看到了頗有意味的神色。這時,她忽而發現游貢的身後立著一名女子,亭亭玉立,十分美貌。她看著阡陌,目光靜靜,四目相對,忙低頭收起。

    「這位是寡大夫遣來侍奉樊姬的宗女,聽候樊姬差遣。」游貢微笑著對阡陌說。

    阡陌瞭然,看著那女子,亦笑了笑。

    「如此,未知宗女名氏。」她說。

    「樊女惠容,拜見樊姬。」女子向阡陌一禮,聲音從容而好聽。

    *****

    這位名叫惠容的游氏宗女,年紀不過十六上下,通曉禮儀。阡陌雖然頂著樊姬的名號,對樊國卻是全然陌生,惠容的職責,就是引她熟悉樊國諸事。

    她十分稱職,一路上,阡陌與她同車,知曉了許多樊國的事。

    樊國是個小國,樊君嬴姓,夾在諸國之間無足輕重,靠著楚國的庇護留存至今。樊君體弱,國中事務大多交與游聃父處理,游氏在樊國也算得權傾朝野。

    這些,其實阡陌大致都知曉,也曾經分析過游聃父幫助自己的原因。游聃父再手握重權,也不過是個卿大夫。這樣的人物,安全感說強也強,說弱也弱,各國中都有不少權臣被國君採集,最後被收拾得家破人亡的例子。而游聃父顯然想找一個更有保障的紐帶,所以,當他瞅准了楚王需要給阡陌安排一個身份,便不遺餘力地自薦。當了楚王的岳父,儘管是名義上的,卻是一層非常硬實的關係,樊君將來就算想反目,也要掂量掂量楚國的反應。

    阡陌不喜歡成為別人的棋子,但這件事上,算得互惠共贏,所以她一直持的是順其自然的態度。

    「聽聞樊君體弱,未知現下如何?」阡陌問惠容。

    惠容答道:「國君身體已經好轉。去年冬時,司徒從楚國帶來了扁鵲子良,為國君診治。」

    阡陌頷首。隨著話題深入,發現這個叫惠容的女子,年紀雖不大,在一些事的觀點上與她很不同。

    比如,說到婦德之時,她很有幾分激情。對於婦德的理解,很類似後世那種賢良規範,認為身為女子,當以丈夫的需要為首,而為國君之婦,更應該寬和,以為輔佐。

    她十分認真地對阡陌說,「我以為,大王在娶婦之事上,對樊姬的聲名有所不利。」

    阡陌問:「有何不利?」

    「聽聞大王推拒媵女,諸國皆詫異,傳說是樊姬善妒之故,賢名有損。」

    阡陌訕笑。

    這話並不意外,寺人渠也曾暗示過她。

    「如何為賢惠?」阡陌話頭一轉,「你說投丈夫所好,譬如丈夫好色荒yín,為婦者要博那賢名,便去替丈夫尋來美人麼?」

    不料惠容更頭頭是道:「未嘗不可。美色亦有良劣之分,尋識禮忠順者而事之,丈夫便不致荒yín,為婦者用心賢良,亦可彰顯。」

    阡陌笑笑,覺得這種觀念上的分歧,辯駁起來實在沒意思,索性也不多言。

    到了傍晚歇息的時候,在一處小邑落腳。邑尹和邑人皆是歡喜,設宴款待。

    席上,邑尹來敬酒,楚王見杯子空了,正要讓身旁寺人斟上。忽然,一隻潔白的手伸來,將他的就被拿起。

    在阡陌身後服侍的惠容,親自替楚王斟了酒,捧到他面前。

    「大王請。」她低眉,輕聲道。

    楚王有幾分詫異,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無多表示,接過來,與邑尹共飲。

    惠容坐回阡陌身後,見她看著自己,笑笑,神色自如。

    阡陌亦笑笑,拿起酒杯緩緩喝一口。心中卻多了些深長的意味。

    這個女子,是游聃父派來的。妙齡女子,又美貌又會伺候人,還有滿腦子賢惠理論,說他沒打算,傻子也不信。

    第86章

    此地是個邊鄙小邑,楚王駕臨乃是大事,全邑的人都湊到了楚王落腳的院子外頭,翹首張望。

    邑尹聞得楚王突然駕到的時候,本是發愁,因為此地物產不多,來不及準備許多佳肴。不過寺人渠很快來傳令,說楚王路過此地,膳食不必鋪張,尋常即可。邑尹不敢違逆,卻還有些惴惴。但到了宴上,他發現楚王吃著那些尋常飯食,似乎津津有味,心中這才放下來。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楚王雖是國君,待人卻是和氣。膳後,他親自與邑宰等人交談,說起本地去年的糧食產量和今年的春耕準備。

    阡陌在一旁,聽到楚王還問起了一些具體的數據,比如,庶人幾戶,公田幾畝,私田幾畝,每年每戶庶人上繳田賦之後,大約可余多少糧食。

    她有些詫異,唇邊卻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

    這個問題,阡陌不久前才跟他討論過。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在即,開春的第一個月,楚王便召集了大臣商討春耕之事。春耕是為了秋收,討論的目的自然離不開如何能在秋天得到更多的糧食。而去年楚國曾遭受天災,各地糧庫空虛,更加需要恢復元氣。楚王去年令司會府清查歷年的糧倉出入之數,也是為了能夠得到一個清晰的判斷。

    而當各種數據擺出來的時候,楚王很不滿意。

    楚人身處山澤包圍之中,開拓荒地一向不遺餘力。以近十年為例,各地開拓的公田之數增長了近乎十分之一,但是每年上繳的糧食產量卻沒有什麼增加,有那麼一兩年,風調雨順,還居然減產。

    阡陌親手核算過這些數據,知曉一二。聽楚王抱怨,她仔細想了想,對楚王說,「這些糧食,都來自公田,確否?」

    「正是。」楚王道。

    阡陌笑笑:「如此,卻是合理。」

    楚王訝然:「怎合理?」

    阡陌說:「當今楚國田制,乃承古法。民人耕作公田與私田,公田稅什一,而私田不稅。侶,你若是那些私田所有之人,公田私田一般出力,公田卻還要繳賦。你願在公田多出力,還是私田多出力?」

    楚王目光一閃。

    「你是說,公田當下田賦太低?」他問。

    阡陌搖頭。

    「公田私田稅賦不等,無論你如何定,他們都不會願意耕公田。」阡陌認真道,「侶,當今農人耕作之法,比古時早已改進。你看這十年間,因開荒所得的公田之數便達到了十分之一,比先君乃至先王數代,乃是強了數倍。你亦可想,公田開拓,私田豈有不開拓之理?私田不必納賦,則必然私田開荒更多,而人力有限,你說那些各地的封君和民人,會先顧私田還是先顧公田?」

    一席話,楚王忽而覺得敞亮。

    他看著阡陌,目光炯炯,「你有何法?」

    阡陌道:「開拓田土,無論公私,都是好事,只是如今之勢,古法已不可行。侶,我以為,既然耕作者都是這些人,便也不必再分公田私田。你以王令清查全國耕地,每畝皆征以田賦。如此,便不懼民間私自開荒避賦,亦不懼厚私薄公。」

    她的這個主意,其實就是魯國的初稅畝改革。這是個著名的變法,在歷史課本和爺爺的書里都有提及,但也許時間沒到,她在這個時代還未曾聽說。這個方法產生的背景和適用對象,與楚國現在的境況差不多,阡陌覺得可行,所以對楚王提一提。

    楚王聽完之後,十分感興趣,又問了她一些細節的問題,阡陌也儘自己所能跟他討論。那時,二人是散步閒聊說的,楚王滿面思考,沒有表態。不過如今看他向邑尹問起了這些事,阡陌知道他是聽進去了。

    「這邑中,近年開拓的私田,有多少?」楚王忽而問。

    邑尹猶豫了一下,道,「自去年以來,有數十畝。」

    阡陌心中瞭然,去年以來就有數十畝,那麼過去十年間新開的私田當不是小數,裡面的收穫,楚王可是一顆米都拿不到的。

    她看向楚王,只見他神色平和,微微頷首,並不多言。

    *****

    「寡人當真吃了大虧!」待得二人獨處,楚王長嘆一口氣,將寬下的帶鉤往榻上一擲,自嘲,「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國田土所獲,我連什一都拿不到,還要養那麼多的官吏,還有楚師的幾十萬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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