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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46:02 作者: 為喵作倀
他整個人的感覺病態而低沉,蜷著脊背,忽然遲鈍地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什麼也沒有,他眼前什麼也看不到。
只能通過嗅覺和聽覺判斷著下雨了,被鐵鏽掉的欄杆上面有很淺的人工湖標誌。他不是第一天失明,卻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永遠也好不了了。
以後就要這麼不人不鬼的活著,過一輩子。
諷刺又可笑,像是一場現實主義荒誕喜劇,拉開幕布才知道出演的小丑是自己。
鏡頭裡,少年很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得越來越急促。他很瘦,肋骨的形狀從舊T恤里透出來,隨著呼吸與大笑的動作一點點打顫,有些怪異。
「林曉……」他踉蹌退了兩步,一下摔進一小個水坑裡,淤泥濺了一身,他低著頭自言自語,「林曉,你怎麼這麼噁心啊。」
同性戀,還是個瞎子,沒有人喜歡。別人說他拄著導盲杖低頭的時候,看起來好像一條狗,他也只會遲鈍地抬起頭笑一笑。
少年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了,變成急促的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一樣,五臟六腑擠壓在一起要揉碎了所有血脈骨骼。
他跪坐在地上,雨勢逐漸大了,皮膚是病態的白,青色的血管凸起。他劇烈地喘息咳嗽著,低下頭的時候,口型仿佛在說『救救我』。
攝像機背後,副導演和身邊的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有些驚異。
到這一步時,方懷發揮的比所有人想像的要好得多,幾乎跟當時試鏡時的水準不相上下。
演技和表達本來沒有硬性規則,但好與壞是能一下分辨的,方懷是個有天賦的演員,徐團圓一直知道。幾個機位的攝像機同時工作,燈光遮光也早就就位。
好些人都不說話了,看得認真。
一直到昨天為止的戲,都是林曉的失明前的生活、出國移民等一系列過渡情節,和一些配角片段,比較平淡簡單。
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方懷這種程度的爆發力和共情渲染能力,之前的閒言碎語一下子就沒了。
「這場說不定可以過,」副導演和助理交流了一下,「希望吧。」
但徐團圓卻沒有放鬆,跟組編劇也沒有。
他們的表情甚至比一開始的表情要更加凝重了些。
方懷的表現的確不錯,但是有點……到後面,很可能會走岔了路。
鏡頭下,少年臉上的所有表情已經全部收住、淡了下去。他的呼吸一點點平復了,頰側沾著泥,低頭捋了捋被雨水浸濕的額發。
他的手機重複撥打一個號碼,這時終於通了。少年的瞳孔轉了轉,死氣沉沉中破開一縷清明與期冀:
「媽,是我……」
「你怎麼不去死啊?」那邊的人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接著按了掛斷。
「嘟——」
少年沉默片刻,取下手腕上的表,輕輕掛在欄杆上。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麼心理在作祟,他其實並不想死——情況很糟糕,但也沒有絕望到那個地步。他的眼神失焦,茫然地低頭,看不見人工湖,什麼也看不見。
水有多深呢?他忽然很想知道這件事。
少年的唇角抿著,眉梢卻微揚起了一些,他輕輕撐了一下欄杆翻出去,白色舊T恤的衣擺揚起很快又被打濕,軟塌塌地墜落下去,沒入水中。
水下的攝影機開始工作,徐團圓切換了儀器,依然通過取景器在看。
水很深,淤泥和砂礫沉在底下,是一種很真實的灰色。
方懷能聽見水聲在鼓膜邊振動的聲音,把所有別的聲音都推得很遠,他像是從上萬米的灰色天幕中跌落向大地。
其實從開拍的那一秒,他就意識到有些不好了,卻收不住。
屬於『林曉』的灰色情緒像是附骨的藤蔓順著腳踝一點點爬上來,逐漸變黑滲出血,把他整個人的軀體都緊緊纏繞住,不得脫身。
他是體驗型演員,共情的代價很大,帶著鐵鏽味的潮水不斷湧上來淹沒他,掌心和呼吸都是冰涼的。
林曉是怎麼樣的?一定很絕望吧,就像他現在也很絕望。
絕望並不是鋪天蓋地的,一開始只是一個霉點,隨後一點點蔓延洇開,擴散到周身,把人密不透風地完全包裹住。
當水沒入頭頂的時候,方懷的身體被過度的情緒所完全掌控住,背離了內心的想法。他不想死,卻沒能夠閉氣也沒能夠掙扎呼救,眼睜睜任由夾著鐵鏽與油漆味的水灌進鼻腔里。
幾乎沒有人發現事故與危險的來臨,仍以為這是一場很逼真的戲,而方懷是個無比敬業的演員。
水很深。
你很難想像一個城市裡的人工湖會有那麼深,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成為誰的埋骨之地,水槽和一些生活垃圾糾纏著,有一點油漆的刺鼻味,越往下光線越是昏暗。
他在不斷下沉。
徐團圓看著取景器。
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樣,方懷的情緒仿佛開閘的洪水一樣傾斜出來,劇烈的燃燒失控之後,就空無一物了,變成了一個乾癟的外殼與一片死灰。
他犯了和之前一模一樣的錯誤,這不是徐團圓想要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
就在這時,副導演忽然半驚半疑地小聲問:
「他……是不是好久沒有動作了?」
「……」
徐團圓悚然一驚,連忙放大取景器里的細節去看,果然看見方懷就那麼放任自己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