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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42 作者: 王小波
    陳清揚說過;我天資中等,手很巧,人特別渾。這都是有所指的。說我天資中等,我不大同意,說我特別渾,事實俱在,不容抵賴。至於說我手巧,可能是自己身上體會出來的,我的手的確很巧,不光表現在摸女人方面。手掌不大,手指特長,可以做任何精細的工作,山上那些阿倫鐵匠打刀刃比我好,可是要比在刀上刻花紋,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所以起碼有二十個鐵匠提出過,讓我們搬過去,他打刀刃我刻花紋,我們搭一夥。假如當初搬了過去,可能現在連漢話都不會說了。

    假如我搬到一位阿倫大哥那裡去住,現在准在黑洞洞的鐵匠鋪里給戶撒刀刻花紋。在他家泥濘的後院裡,准有一大窩小崽子,共有四種組合形式:

    1、陳清揚和我的;2、阿傖大哥和阿傖大嫂的;3、我和阿傖大嫂的;4、陳清揚和阿傖大哥的。

    陳清揚從山上背柴回來,撩起衣裳,露出極壯碩的Rx房,不分青紅皂白,就給其中一個餵奶。假如當初我退回山上去,這樣的事就會發生。

    陳清揚說,這樣的事不會發生,因為它沒有發生,實際發生的是,我們回了農場,寫交待材料出鬥爭差。雖然隨時都可以跑掉,但是沒有跑。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

    陳清揚說,我天資平常,她顯然沒把我的文學才能考慮在內。我寫的交待材料人人都愛看。剛開始寫那些東西時,我有很大牴觸情緒。寫著寫著就入了迷。這顯然是因為我寫的全是發生過的事。發生過的事有無比的魅力。

    我在交待材料里寫下了一切細節,但是沒有寫以下已經發生的事情:

    我和陳清揚在十五隊後山上,在糙房裡幹完後,到山澗里戲水。山上下來的水把紅土剝光,露出下面的藍粘土來。我們爬到藍粘土上曬太陽。暖過來後,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但是剛發泄過,不像急色鬼。於是我側躺在她身後,枕著她的頭髮進入她的身體。我們在飯店裡,後來也是這麼重溫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側躺在藍粘土上,那時天色將晚,風也有點涼。躺在一起心平氣和,有時輕輕動一下,據說海豚之間有生殖性的和娛樂性的兩種搞法,這就是說,海豚也有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連在一起,好像兩隻海豚一樣。

    我和陳清揚在藍粘土上,閉上眼睛,好像兩隻海豚在海里遊動。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雲,慘白慘白,翻著無數死魚肚皮,瞪起無數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吹下去。天地間充滿了悲慘的氣氛。陳清揚流了很多眼淚。她說是觸景傷情。

    我還存了當年交待材料的副本,有一回拿給一位搞英美文學的朋友看,他說很好,有維多利亞時期地下小說的韻味。至於刪去的細節,他也說刪得好,那些細節破壞了故事的完整性。我的朋友真有大學問。我寫交待材料時很年輕,沒什麼學問(到現在也沒有學問),不知道什麼是維多利亞時期地下小說。我想的是不能教會廠別人。我這份交待材料不少人要看。假如他們看了情不自禁也去搞破鞋,那倒不傷大雅,要是學會了這個,那可不大好。

    我在交待材料里還漏掉了以下事實,理由如前所述。我們犯了錯誤,本該被槍斃,領導上挽救我們,讓我寫交待材料,這是多麼大的寬大!所以我下走決心,只寫出我們是多麼壞。

    我們倆在劉大爹後山上時,陳清揚給自己做了一件筒裙,想穿了它化裝成老傣,到清平去趕街。可是她穿上以後連路都走不了啦。走到清平南邊遇到一條河,山上下來的水像冰一樣涼,像醃雪裡紅一樣綠,那水有齊腰深,非常急。我走過去,把她用一個肩膀扛起來,徑直走過河才放下來。我的一邊肩膀正好和陳清揚的腰等寬,記得那時她的臉紅得利害。我還說,我可以把你扛到清平去,再扛回來,比你扭扭捏捏地走更快。她說,去你媽的罷。

    筒裙就像個布筒子,下口只有一尺寬。會穿的人在裡面可以干各種事,包括在大街上撒尿,不用蹲下來。陳清揚說,這一手她永遠學不會。在清平集上觀摹了一陣,她得到了要扮就扮阿倫的結論。回來的路是上山,而且她的力氣都耗光了。每到跨溝越坎之處,她就找個樹墩子,姿儀萬方地站上去,讓我扛她。

    回來的路上扛著她爬披。那時旱季剛到,天上白雲縱橫,陽光燦爛。可是山里還時有小雨。紅土的大板塊就分外的滑。我走上那塊爛泥板,就像初次上冰場。那時我右手扣住她的大腿,左手提著獵槍,背上還有一個背簍,走在那滑溜溜的斜面上,十分吃力。忽然間我向左邊滑動,馬上要滑進山溝,幸虧手裡有條槍,拿槍拄在地上。那時我全身繃緊,拼了老命,總算支持住了。可這個笨蛋還來添亂,在我背上撲騰起來,讓我放她下去。那一回差一點死了。

    等我剛能喘過氣來,就把槍帶交到右手,掄起左手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兩巴掌,隔了薄薄一層布,倒顯得格外光滑。她的屁股很圓。xx巴,感覺非常之好的啦!她挨了那兩下登時老實了。非常的乖,一聲也不吭。

    當然打陳清揚屁股也不是好事,但是我想別的破鞋和野漢子之間未必有這樣的事。這件事離了題,所以就沒寫。 我和陳清揚在章風山上做愛時,她還很白,太陽穴上的血管清晰可見。後來在山裡曬得很黑。回到農場又變得白皙。後來到了軍民共建邊防時期,星期天機務站出一輛大拖拉機,拉上一車有問題的人到磚窯出磚。出完了磚再拉到邊防線上的生產隊去,和宣傳隊會齊。我們這一車是歷史反革命,賊,走資派,搞破鞋的等等,敵我矛盾人民內部都有,幹完了活到邊境上鬥爭一台,以便鞏固政治邊防。出這種差公家管飯,武裝民兵押著蹲在地上吃。吃完了我和陳清揚倚著拖拉機站著,過來一幫老婆娘,對她品頭論足。結論是她真白,難怪搞破鞋。

    我去找過人保組老郭,問他們叫我們出這種差是什麼意思。他們說,無非是讓對面的壞人知道這邊厲害,不敢過來。本來不該叫我們去,可是湊不齊人數。反正我們也不是好東西,去去也沒什麼的。我說去去原是不妨,你叫人別揪陳清揚的頭髮。搞急了老子又要往山上跑。他說他不知道有這事,一定去說說。其實我早想上山,可是陳清揚說,算了,揪揪頭髮又怎麼了。

    我們出鬥爭差時,陳清揚穿我的一件學生制服。那衣服她穿上非常大,袖子能到掌心,領子拉起來能遮住臉腮。後來她把這衣服要走了。據說這衣服還在,大掃除擦玻璃她還穿。挨斗時她非常熟練,一聽見說到我們,就從書包里掏出一雙洗得乾乾淨淨用麻繩拴好的解放鞋,往脖子上一掛,等待上台了。陳清揚說,在家裡剛洗過澡,她拿我那件衣服當浴衣穿!

    那時她表演給女兒看,當年怎麼挨斗。人是撅著的,有時還得抬臉給人家看,就和跳巴西森巴舞一樣。那孩子問道:我爸呢?陳清揚說:你爸爸坐飛機。那孩子就格格笑,覺得非常有趣。我聽見這話,覺得如有芒刺在背。第一,我也沒坐飛機。挨斗時是兩個小四川押我,他倆非常客氣,總是先道歉說:王哥,多擔戴。然後把我撅出去。押她的是宣傳隊的兩個小騷貨,又撅胳膊又揪頭髮,照她說的好像人家對我比對她還不好,這麼說對當年那兩個小四川不公平。第二,我不是她爸爸。等斗完了我們,就該演節目了。把我們攆下台,攆上拖拉機,連夜開回場部去。每次出過鬥爭差,陳清揚都性慾勃發。

    我們跑回農場來,受批判,出鬥爭差,這也是一陣陣的。有時候團長還請我們到他家坐,說起我們犯錯誤,他還說,這種錯誤他也犯過。然後就和陳清揚談前列腺。這時我就告辭,除非他叫我修手錶。有時候對我們很壞,一禮拜出兩次鬥爭差。這時政委說,像王二陳清揚這樣的人,就是要鬥爭,要不大家都會跑到山上去,農場還辦不辦。憑心而論,政委說的也有道理,而且他沒有前列腺炎。所以陳清揚書包里那雙破鞋老不扔,隨時備用。過了一段時間,不再叫我們出鬥爭差,有一回政委出去開會,團長到軍務科說了說,就把我放回內地去了。

    有關鬥爭差的事是這樣的:當地有一種傳統的娛樂活動,就是斗破鞋。到了農忙時大家都很累。隊長說,今晚上娛樂一下,鬥鬥破鞋。但是他們怎麼娛樂的,我可沒見過。他們斗破鞋時,總把沒結婚的人都攆走。再說,那些破鞋面黑如鍋底,奶袋低垂,我不愛看。後來來了一大批軍隊幹部,接管了農場,就下令不准斗破鞋。理由是不講政策。但是到了軍民共建時期,又下令說可以斗破鞋,團里下了命令,叫我們到宣傳隊報到,準備參加鬥爭。馬上我就要逃進山去,可是陳清揚不肯跟我走。她還說,她無疑是當地斗過的破鞋裡最漂亮的一個。斗她的時候,周圍好幾個隊的人都去看,這讓她覺得無比自豪。

    團里叫我們隨宣傳隊活動,是這麼交待的:我們倆是人民內部矛盾,這就是說,罪惡不彰,要注意政策。但是又說,假如群眾憤怒了,要求狠狠斗我們,那就要靈活掌握。結果群眾見了我們就憤怒。宣傳隊長是團長的人,他和我們私交也不壞,跑到招待所來和我們商量:能不能請陳大夫受點委屈?陳清揚說,沒有關係。下回她就把破鞋掛在了脖子上,但是大家還是不滿意。他只好讓陳清揚再受點委屈。最後他說,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多說。您二位多擔戴吧。

    我和陳清揚出鬥爭差的時候,開頭總是呆在芭蕉樹後面。那裡是後台。等到快輪到我們時,她就站起來,把頭上的發卡取下來銜在嘴裡,再一個個別好,翻起領口,拉下袖子,背過雙手,等待受捆了。

    陳清揚說,他們用竹批繩,綜繩來捆她,總把她的手捆腫。所以她從家裡帶來了晾衣服的棉繩。別人也抱怨說,女人不好捆。渾身圓滾滾,一點不吃繩子。與此同時,一雙大手從背後擒住她的手腕,另一雙手把她緊緊捆起來,捆成五花大綁。

    後來人家把她押出去,後面有人揪住她的頭髮,使她不能往兩邊看,也不能低下頭,所以她只能微微側過頭去,看汽燈青白色的燈光,有時她正過頭來,看見一些陌生的臉,她就朝那人笑笑。這時她想,這真是個陌生的世界!這裡發生了什麼,她一點不了解。

    陳清揚所了解的是,現在她是破鞋。繩子捆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她看到在場的男人褲襠里都凸起來。她知道是因為她,但為什麼這樣,她一點不理解。

    陳清揚說,出鬥爭差時,人家總要揪著她頭髮讓她往四下看,為此她把頭髮梳成兩縷,分別用皮筋系住,這樣人家一隻手提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揪她的頭髮就特別方便。她就這樣被人駕駛著看到了一切,一切部流進她心裡。但是她什麼都不理解。但是她很愉快,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她就這樣在台上扮演了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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