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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6 作者: 王小波
    這個故事我講起來是這樣的,小孫講起來就不是這樣。首先,她把出處記錯了,說是《聊齋》;其次,她也不記得騎的是什麼,只記得是騎個很神聖的東西。結尾倒是記住了:帝王將相,皆出於此也。講完了以後,她還問我有何感想。我只談了一點感受:你給我下去!從大門騎到這裡,還沒騎夠哇!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感想,就是她的褲子很乾淨,是用有香味的洗衣粉洗的,另帶一點漂白粉的味道,這些氣味很好聞,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這故事她完全講錯了。但是我絲毫也沒有貶低她的意思,因為很少有女孩子會去看紀曉嵐的書,所以就是看得不仔細也屬難能可貴。誰知她根本就沒看過紀曉嵐的書,這個故事是她從老師那裡聽來的。原來她們在大學四年級分到了婦科實習,眼看後半輩子就要專門看這個東西,所以大家情緒沮喪。帶實習的老師就講了這個故事來鼓舞士氣。這故事的寓意就是要讓她們記住,眼前這個東西其實是很偉大的: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小孫給我講這個故事,也是想鼓舞我的士氣。她還說,她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給我治陽痿只是其中的一環。這個計劃包括將來寫一篇醫學論文,一本書(記實文學類的),《我治好了陽痿的丈夫》,以及心理學、社會學方面的研究報告。幹完了這件事,她就可以一舉成名。要做這樣的研究,和我結婚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就會受到社會方面的指責。考慮到這個研究驚世駭俗的性質,現在必須好好演出戀愛一幕,免得叫人看出漏洞來。這孩子是四川人,四川人就是有一點瘋,而且她看偵探小說看多了,處處透著詭異的模樣。她還怕我不樂意,答應將來把全部稿費都給我。為了這一切都能順利實現,我也要付出些努力,其中就包括讓她騎我的脖子,並且不要忘了,抵住我後腦那個東西,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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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孫騎過了我的脖子以後,我覺得丟盡了面子,更不肯上樓去了。這更合了她的意思,每頓飯都是她給我打來,可以向食堂里的人表示,我們的關係又進了一步。這就使她需要一架小計算器,以便每天晚上和我清帳:早餐的油餅是多少錢,中午的肉片又是多少錢。這些都要從我的飯票帳上支出。後來我從會計科送來修理的儀器里找到了一台,是精工牌的,上面帶有一架打紙條的印表機,不但能算帳,還可以列印收據,花了五分鐘修好了給她用。在找到那台計算器之前,一切都要從她的小腦袋瓜子裡算出來。這時她躺在我房裡的空床上,搜索枯腸,挖空心思,再加上搔首弄姿,看上去真叫人於心不忍。我自己也是醫學院畢業的,所以真不能相信醫學院能把人教得不識數。我們倆不但都是醫學院畢業,而且是同一所醫學院畢業,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學醫療儀器,她學臨床醫學,但是這一點區別就使她時時問我十二減九等於幾。但是她算帳的模樣還是滿好看的,從她拖在地下的兩條腿來看,你該相信她是仰臥在床上,但是從她的上半身來看,你又該相信她是俯臥在床上。假如是我在做這個姿勢,下半生就要臥床不起了。那時候正是下午五點鐘左右,一抹殘陽從窗口照進來,正照在那塊空床板上。她穿著一件牛仔上衣,脖子後面鑲了一塊三角形的皮革,一頭柔軟的短髮都被她搔亂了。算到心力交瘁時,她就專心地去聞那隻原子筆。這些表現一點也不象個人,倒象一隻貓咪。這叫我覺得讓她來給我治陽痿,實在不好意思。假如是個胖大女人,再長一點鬍子,那就好意思了。

    這個小傢伙每天還要給我講一課,對著「帝王將相」的圖譜,給我上女性的生理解剖學。有件事已經講了不下十次了,就是一到了我能在帝王將相里站住了腳,我們倆必須立即離婚。就其本心來說,她一點也不想嫁給我,到時候一定要離婚,絕對不準賴的。我當然同意了,但是有另一個問題要提出來的,就是假如治療沒有效果,我老也進不到帝王將相裡面去,那該如何是好。她說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人家Masters和Johnson作了那麼多例實驗,應該是很有把握。實在治不了,也只好離婚算了。反正雙方都沒有損失。為了避免將來離婚時鬧糾紛,現在就該把帳算清。凡是共同開支,一律用二去除,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然後再四捨五入。

    就我的本心來說,也一點不想娶她當老婆。我一點也不想娶任何人當老婆,但是很想把陽痿病看好,省得大家拿我當個怪物。所以我們倆在這方面一拍即合。為此就需要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取得性交的許可。我們倆正為此作出努力。下個禮拜天,我們又出去轉了一天,晚上她又是騎著我的脖子回來的,這一回引來了更多的人來看。

    這一回我覺得她的褲子涼颼颼的,氣息芬芳,不是洗衣粉的氣味,也不是香水的氣味,很可能來自帝王將相。那個東西,我雖然結過婚,卻沒有見過,現在每天看圖譜,漸漸感到十分親切。經過了一段時間訓練,她認為可以了,我們就打報告請求結婚。誰知道居然出了意外,人家不批准。

    後來我覺得這整個事情象一個謎。不知道為什麼,小孫想和我結婚,也不知為什麼,我會同意和她結婚。從表面上看,她是想給我治陽痿,做一項醫學試驗,其實這樣的理由根本就不可信。從表面上看,我是想讓她給我治好這種病,以便從此作個正常的男人,但是這個理由也一點不可信。其實我並不渴望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小孫也不渴望做成這個醫學試驗。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可疑得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我覺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覺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們倆有緣份。 第二章

    二十年前,有一冬天的早上,我騎車去找一個人。當時北京的上空飄著一層混了煤煙的髒霧,好象一口粘痰;我的自行車喀喀做響,好象一隻鐵皮玩具鴨子;我穿了一件油膩膩的棉襖,頭上戴了一頂舊氈帽。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北京城的中心是紫禁城,繞著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名和紫禁城有些關係,比方說,太僕寺街,光祿寺街,內務府街等等。有條胡同叫餑餑房,大概那裡過去是專給皇宮大內蒸餑餑的;有條胡同叫xx子府,過去大概住了一些為大內服務的奶媽。那些胡同里的房子都不怎麼樣。七三年到七四年,我經常到那一帶去,對那一帶的情形知之甚詳。當時那一帶的胡同里都鋪了柏油,但是胡同還是那麼窄。有些破房子拆掉了,但是沒有好好翻蓋。新蓋的房子都是用燒得很次的紅磚砌的,背面甚至是空心的煤渣磚。沒有翻蓋的房子都是又矮又破的四合院,和過去完全一樣。和過去不一樣的還有每條胡同里都多了一間灰渣磚砌的小房子,那就是公共廁所。過去這種房子也有,但是不那麼多,這是因為院裡的茅房都被填死了,大家都得上公共廁所。自從有了這種小房子,每一條街都臭得厲害。冬天裡我騎一輛自行車,從那些胡同里經過,路兩邊都結了薄冰。我看到那些房子上都噴上了青灰,好象死了爹又死了娘的模樣。過去北京城裡,只有煤鋪牆上才噴青灰。但是尼克森來北京時,到處都噴了青灰,象煤鋪一樣。大概覺得這樣比較美。我小的時候就沒看出煤鋪怎麼美。我是清晨路過那些胡同的。北京城裡當時有一層薄霧,所以沒有風。天氣很冷,但是並沒有冷到凍鼻子的程度。那時候除了上早班的人,都還沒起來。在胡同口碰見一位少婦,正在倒尿盆。她的頭髮還能看出一點理髮館的模樣,身上裹了一件緞子的(或者是線綈的,這兩種東西我分不清楚)的絲綿小棉襖,下面穿一件粉紅的棉毛褲,腳下踩著兩個毛窩(就是那種氈面鬆緊口的棉鞋),睡眼惺松,手提一個搪瓷痰桶迎面走來。棉襖和痰桶都是嶄新的,這些跡象表明,她結婚還不到一個禮拜。當時我正盯著她領口看,因為她的脖子和胸口象雪一樣白。我記得她是很漂亮的,但是現在想不起她的模樣。就我當時的年齡來說,記性本不該這麼壞。這是因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一倒。不僅是嘩啦一聲,裡面還滾出兩節屎來。所以我就沒記住她的模樣,只記住了屎的模樣,那屎橛子無比之粗,無比之壯。那東西就凍在了鐵蓖子上,大概要凍一冬天。在那上面還要凍上剩麵條,剩米飯,好象一塊奇形怪狀的薩其瑪。這件事情好象馬路上凍結的一口粘痰,凍進了我的腦子裡,大概要到我死後,才會釋放罷。

    時隔二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那天我到xx子府去,是要找李先生。不知道現在李先生上哪裡去了。現在他大概不會是過去那個模樣。但是假如你在七三年看到他,就會說他是個狗頭貓臉的玩意兒。狗頭是指他的臉形,象個哈叭狗的模樣,貓臉是指他的眼睛有點黃,瞳孔也有點窄長,他的頭當時就瀉了一半頂,現在大概全瀉光了。此人身材不高,但是身上還算有肉。有一點雞胸,又有一點駝背。我不但認識他的臉,還認識他的屁股,這是因為我那一天早上把他叫起來後,他只好當著我的面穿褲子。他的內褲太破了,就背朝著我。但是後面更破,和沒有是一樣的。那時我坐下來,一面欣賞他的屁股,一面找到了他的菸葉子,給自己卷一支煙當時我看見他的屁股,就象個風乾的蘋果,皺皺巴巴的,還有無數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狗急跳牆的同性戀者見了都不會動情。李先生背著臉說:給我也卷一根。這個笨蛋,窮到了抽菸葉的地步,卻不會捲菸。於是他只好用菸斗來抽,那味道就象狗屁一樣。抽到嘴裡像狗屁,別人聞著也象狗屁。

    有關菸葉子也有很多學問,現在眼看要失傳。這種東西二兩一包,外觀象簡裝洗衣粉。有一種是白紙上印紅字,那是曬煙,抽起還可以,假如是特級,就是關東煙,比香菸還好。還有一種是綠字,那是烤菸,抽起來就象狗屁。但是狗屁也分級,二級以下菸葉里有糙棍,席箔,秫桔杆,不是純狗屁。李先生的菸葉子是五級的,抽到一半,菸頭里掉出一個黑球來,經仔細辯認,是個燒糊了的死蒼蠅。為此我還噁心了好半天。

    我還能想起不少有關李先生的事情。李先生出門時騎一輛自行車,那輛車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車,而是一輛匈牙利的倒輪閘。這種非常少見,甚至比日本鬼子留下的老富士還少見,因為它是五二年匈牙利在北京開博覽會時送來的樣品。自從到了李先生手裡,他就再沒有修理過,任憑車上的零件一樣樣脫落下來。據說有一次車座不見了,李先生就在座管上騎了一段時間,其狀就如在受樁刑:疼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後來他痔瘡大發,才不得不買了一個舊車座。李先生上車的樣子也是十分奇特,他總是推著車向前奔跑,奔跑中彎下腰,把腳蹬子轉到一個特定的角度,然後踏著腳蹬騎上自行車。那種奔跑中矮身轉腳蹬的身法,酷似狗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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