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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望小朋友會愛看。其實,兒童節的情況還算好的,到了我們的節日更糟。到了教師節,就唱些歌來歌唱人民教師,我當過很多年教師,但就是不愛聽那些歌——連詞帶曲全都很糟。詞曲作者寫應景的作品,當然提不起精神。歌手們唱這種應景的歌也盡跑調兒——我看他們上台前連練都沒練過。不練是對的,練這種繞嘴的歌兒會咬傷舌頭。人民教師里教音樂的人聽了這種歌准要哭:怎麼教出這樣的學生來了?以前我當教師,聽見這種歌就起一身雞皮疙瘩。現在不當了,雞皮疙瘩起得倒少了……到了春節就要聽相聲,相聲越來越不逗。還有那些犯貧的小品——平常的日子還可以不受這種罪……

    對電視觀眾來說,幸運的是:不是每天都是節日和大的紀念日,在這些日子裡可以指望看點好節目。對電視台的編導來說,不幸的也是:不是每天都是節日和紀念日,那一天他們必須給觀眾找點節目。我現在站在編導一方來說話——我們應該體諒電視台的難處。我認為,可以增加節日和紀念日的數目。舉例來說,現在有兒童節、青年節、老人節,怎麼沒有中年節呢?要知道,中年人肩負著生活的重擔。再比如說,現在有婦女節,為什麼沒有男人節呢?要知道,男人更需要關懷嘛。再說,打鬼子也不必等到抗戰勝利五十周年,每年的「七七」和「八一五」都可以打他們。經過這樣安排以後,可以做到每天都有一個題目,只要在這個題目之下,不管節目好壞都可以演。到了中年節,除了《人到中年》,似乎沒什麼可演的了,這就省得挑挑揀揀,年年都演它。我現在想不到有什麼專以男人為題材的影片,那就更好。乾脆什麼都不演,電視台放假,在屏幕上放一條字幕:本台全體人員向全國所有的男同志致敬。有些計算機病毒鬧起來就是這樣:屏幕上冒出一行字來,就焊死了不動了……有些電腦可能會染上某種擇日發作的病毒,比如「黑色星期五」、「米開朗琪羅」,這種病毒要好幾年才發作一次,一台電腦也頂多染上一兩種病毒。電腦病毒不可能時常發作,更不可能每天都發作。這理由很簡單:電腦是買來用的,每天鬧一次,這種破爛我們要它有何用處?相比之下,我發現大家對電視比電腦寬容得多。 上次禮拜黃先生來訪問我,問我愛聽誰的歌。我實在想不起歌手的名字,就順口說了個披頭士。其實我只是有時用披頭士的歌來吵吵耳朵。現在我手上有這四個英國佬的幾盒磁碟,CD連一張都沒有,像這個樣子大概也不算是他們的歌迷。只是一聽到這些歌就會想到如煙的往事:好多年以前,我初到美國,深夜裡到曼哈頓一位左派家裡做客,當時他家裡的破錄音機正放著披頭士的歌。說起來不好意思,我們根本不認識人家,只是朋友的朋友告訴了我們這個地址。夜裡一兩點鐘一頭撞了進去,而且一去就是四個人。坦白地說,這根本不是訪友,而是要省住旅館的錢——在紐約住店貴得很。假如不是左派,根本就不會讓我們進去,甚至會打電話叫警察來抓我們。但主人見了我們卻很高興,陪我們聊了一夜,聊到了切·格瓦拉、托洛茨基,還有浩然的《金光大道》。這位先生家裡有本英文的《金光大道》,中國出版,是朋友的朋友翻譯的。我翻了翻,覺得譯得並不好。這位朋友談到了他們沸騰的六七十年代:反戰運動、露天集會、大示威、大遊行,還講到從小紅書上初次看到「造反有理」時的振奮心情。講的時候,眼睛裡都冒金光。我們也有些類似的經歷,但不大喜歡談。他老想讓我們談談中國的紅衛兵,我們也不想談。總的來說,他給我的印象就像某位舊友,當年情同手足,現在卻話不投機——我總覺得他的想法有點極左的氣味。要是按他的說法,我不必來美國學什麼,應該回去接著造反,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不管怎麼說,美國的左派人品都非常之好,這一點連右派也不得不承認。

    我記得這位左派朋友留了一頭長髮,穿著油光水滑的牛仔褲,留了一嘴大鬍子,裡面有不少白絲。在他那間窄小、骯髒的公寓裡,有一位中年婦女,但不是他老婆。還有一個傻呵呵的金髮女孩,也不是他的女兒。總的來說,他不像個成功人士。但歷史會給他這樣的人記上一筆,因為他們曾經挺身而出,反越戰,反種族歧視,反對一切不公正。凌晨時分,我們都困了,但他談意正濃——看來他慣於熬夜。在戰鬥的六七十年代,他們經常在公園裡野營,在火堆邊上談著吉他唱上一夜,還抽著大麻煙。這種生活我也有過,只不過不在公園裡,是在山坡上。可能是在山邊打壩,也可能是上山砍木頭,一幫知青在野地里點堆火,噢噢地唱上一夜。至於大麻,我沒有抽過。只是有一次煙抽完了,我拿雲南出的大葉清茶給自己卷了一支,有雞腿粗細。拿火柴一點,一團火冒了上來,把我的睫毛燎了個精光。茶葉里沒有尼古丁,但有不少咖啡因,我抽了一口,感覺好像太陽穴上挨了兩槍,一頭栽倒在地。只可惜我們過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自己受了些罪而已。對此我沒什麼可抱怨的,只是覺得已經夠了,我想要干點別的——這是我和左派朋友最大的不同之處。但不管怎麼說,在美國的各種人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左派。 十年前我在美國,每天早上都要起來跑步,跑過我住的那條街。這條街上滿是舊房子,住戶一半是學生,另一半是老年人。它的房基高於街道,這就是說,要走上高台階才到房門口。從房子到人行道,有短短的一道漫坡。這地方只能弄個花壇,不能派別的用場——這就是這條街的有趣之處。這條街上有各民族的住戶,比方說,街口住的似是英裔美國人,花壇弄得就很像樣子。因為這片空地是漫坡,所以要有護牆,他的護牆是塗了焦油的木材築成,壘得頗有鄉村氣氛。花壇里舖了一層木屑,假裝是林間空地。中央種了兩棵很高的水杉,但也可能是羅漢松——那樹的模樣介於這兩種樹之間,我對樹木甚是外行,弄不清是什麼樹。一般來說,美國人喜歡在門前弄片糙坪,但是糙坪要剪要澆,還挺費事的;種樹省心,半年不澆也不會死。

    我們門前也是糙坪,但裡面寄宿的學生誰也不去理它,結果長出耐旱的蒿子和茅糙來,時常長到一人多高。再高時,鄰居就打電話來抱怨說這些亂糙招蚊子,我們則打電話叫來房東,他用廣東話嘟嚷著,罵老美多事,把那些雜糙砍倒。久而久之,我們門前又出現了個干糙垛。然後鄰居又抱怨說會失火,然後房東只好來把這些干糙運走。上述兩棟房子裡的人都不想伺候花糙,卻有這樣不同的處理方法。但我們門前比較難看,這是不言而喻的。

    我們左面住了一家義大利人。男主人黝黑黝黑,長了一頭銀髮,遇上我跑步回來,總要拉著我嘀咕一陣,說他要把花壇好好弄弄。照我看,這花壇還不壞,只是磚護牆有些裂fèng,裡面的土質也不夠好,花糙都半死不活。這位老先生畫了圖給我看,那張圖畫得太過規範,叫我懷疑他是土木工程師出身。其實他不是,他原來是賣比薩餅的。這件事他籌劃來籌划去,遲遲不能開工。

    在街尾處,住了一對中國來的老夫婦,每次我路過,都看到他們在修理花園,有時在砌牆,有時在掘土,使用的工具包括了兒童掘土的玩具鏟以及各種報廢的廚具。有一回我看到老太太在給老頭砌的磚牆勾fèng,所用的家什是根筷子。總而言之,他們一直在幹活,從來就沒停過手。門前的護牆就這麼砌了出來,像個彌勒佛,鼓著大肚子。來往行人都躲著走,怕那牆會倒下來,把自己壓在下面。他們在花園裡擺了幾塊歪歪扭扭的石頭,假裝是太湖石。但我很怕這些石頭會把老兩口絆倒,把他們的門牙磕掉……後來,他們把門廊油得紅紅綠綠,十分惡俗,還掛上了一塊破木板釘成的匾,上面寫了三個歪歪倒倒的字「蓬萊閣」。我不知蓬萊仙閣是什麼樣子,所以沒有意見。但海上的八仙可能會有不同意見……

    關於怎樣利用門前空地,中國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其中之一是在角落裡攔出個茅坑,攢點糞,種菜園子。小時候我住在機關大院的平房裡,鄰居一位大師傅就是如此行事。他還用廢油氈、廢鐵板在門前造了一間難以言狀的古怪房子,用稻糙繩子、朽爛的木片等等給自己攔出片領地來,和不計其數的蒼蠅快樂地共同生活。據我所見,招來的幾乎全是綠熒熒的蒼蠅,黑麻蠅很少來。由此可以推斷出,同是蒼蠅,黑麻蠅比較愛清潔,層次較高,綠豆蠅比較髒,層次也低些。假如這位師傅在美國這樣干,有被拉到街角就地正法的危險。現在我母親樓下住了另一位師傅,他在門前堆滿了揀來的易拉罐和廢紙板,準備去賣錢。他還嫌廢紙板不壓秤,老在上面澆水。然後那些紙板就發出可的味道來,和哈喇的臭鹹魚極為相似。這位老大爺在美國會被關進瘋人院——因為他一點都不窮,還要攢這些破爛。每天早上,他先去搜索垃圾堆,然後出攤賣早點。我認為,假如你想吃街頭的早點,最好先到攤主家裡看看……我提起這些事,是想要說明:門前空地雖是你自己的,但在別人的視線之中。你覺得自己是個什麼人,就怎麼弄好了。

    後來,我的義大利鄰居終於規劃好了一切,開始造他的花壇。那天早上來了很多黑頭髮的白種男人,在人行道上大講義大利語。他們從一輛卡車上卸下一大堆混凝土砌塊來,打著嘟嚕對行人說sorry,因為擋了別人走路。說來你也許不信,他們還帶來幾樣測繪儀器,在那裡找水平面呢。總共五米見方的地面,還非弄得橫平豎直不可。然後,鋪上了袋裝腐殖土,種了一園子玫瑰花,路過的人總禁不住站下來看,但這是以後的事。花壇剛造好時,是座莊嚴的四方形建築。是一本正經建造的,不是胡亂堆的。過往的行人看到,就知道屋主人雖然老了,但也不是苟活在世上。 有一次,我在早上八點半鐘走過北京的西單北大街,這個時間商店都沒有開門,所以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只有滿街飛揚的冰棍紙和賣唱的盲人。他們用半導體錄音機伴奏,唱著民歌。我到過歐美很多地方,常見到各種殘疾人乞討或賣唱,都不覺得難過,就是看不得盲人賣唱。這是因為盲人是最值得同情的殘疾人,讓他們乞討是社會的羞恥。再說,我在北京見到的這些盲人身上都很髒,歌唱得也過於悲慘。凡是他們唱過的歌,我都再也不想聽到。當時滿街都是這樣的盲人,就我一個明眼人,我覺得這種景象有點過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賣唱者,就屬那天早上看到的最讓人傷心。我想,最好有個盲人之家,把他們照顧起來,經常洗洗澡,換換衣服,再有輛麵包車,接送他們到各處賣唱,免得都擠在西單北大街——但是最好別賣唱。很多盲人有音樂天賦,可以好好學一學,做職業藝術家。美國就有不少盲人音樂家,其中有幾個還很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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