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頁

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但後來她就走向了反面,不管見到誰,總把這故事講給別人聽,末了還要加上一句惡毒的評論:哼,學歷史的大學生不知道什麼是太監,書都念到下水裡去了!沒有客人時,她就把這故事講給我聽。我聽了二百來遍,實在聽煩了。有一回,禁不住朝她大吼了一聲:你就少說幾句吧!人家是農村來的,牲口又不穿褲子——沒見過閹人,還沒見過閹驢嗎!這一嗓子又把她吼了個大紅臉,這一回可是真的受了刺激,老羞成怒了,有好幾天不和我說話。假如說,這話是說村里來的女同學知道太監是什麼,硬說不知道,我自己也覺得過分。假如說,這話是說那位女同學只知道閹驢不知道太監,那我吼叫些什麼?所以,我也不知自己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自己什麼意思,但還是有點意思,這就是種文化呀。

    依我之見,文化有兩方面的內容:一種是各種書本知識,這種文化我老婆是有的,所以她知道什麼是太監。另一種是各種曖昧的共識,以及各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精妙氣氛,一切盡在不言中——這種文化她沒有,所以,她就不知道要說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太監。你別看我說得頭頭是道,在這後一方面我也是個土包子。我倒能管住自己的嘴,但管不住自己的筆。我老婆是亂講,我是亂寫。我們倆都是沒文化的野人。

    我老婆讀過了博士,現在是社會學家,做過性方面的研究,熟悉這方面的文獻——什麼homo、S/M,各種亂七八糟,她全知道。這樣她就自以為很有學問,所到之處,非要直著脖子嚷嚷不可。有一次去看電影《霸王別姬》,演到關師傅責打徒弟一場,那是全片的重頭戲。整個鏡頭都是男人的臀部,關師傅舞著大刀片(木頭的)劈劈啪啪在上面打個不休,被打者還高呼:「打得好!師傅保重!打得好!師傅保重!」相信大家都知道應該看點什麼,更知道該怎麼看。我看到在場的觀眾都很感動,有些女孩眼睛都濕潤了。這是應該的,有位圈內朋友告訴我,導演拍這一幕時也很激動,重拍了無數次,直到兩位演員徹底被打腫。每個觀眾都很激動,但保持了靜默……大家都是有文化的。就是我老婆,像個直腸子驢一樣吼了出來:大刀片子不夠性感!大刀片子是差了點意思,你就不能將就點嗎?這一嗓子把整個電影院的文化氣氛掃蕩了個乾淨。所有的人都把異樣的目光投向我們,我想找個地fèng鑽進去,但沒有找到。最近,她又鬧著要我和她去看《紅櫻桃》。我就是不去,在家裡好好活著,有什麼不好,非要到電影院裡去找死……這些電影利用了觀眾的曖昧心理,確實很成功。

    國內的大片還有一部《紅粉》。由於《霸王別姬》的前車之鑑,我沒和老婆一起看,是自己偷著看的。這回是我瞎操心,這片子沒什麼能讓她吼出來的,倒是使我想打磕睡。我倒能理解編導的創意:你們年輕人,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知道什麼是jì女嗎?好吧,我來講一個jì女的故事……滿心以為我們聽到jì女這兩個字就會兩眼發直。但是這個想法有點過分。在影片裡,有位明星颳了頭髮做尼姑,編導一定以為我們看了大受刺激。這個想法更過分:見了小尼姑就兩眼發直,那是阿Q!我們又不是阿Q。有些電影不能使觀眾感到自己曖昧,而是感到編導曖昧,這就不夠成功。影視方面的情形就是這樣:編導們利用「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文化氛圍,確實是大有可為。但我們寫稿子的就倒了霉:想要使文字曖昧、可意會不可言傳,就只好造些新詞、怪詞,或者串幾句英文。我現在正犯後一種毛病,而且覺得良心平安:英文雖然難懂,但畢竟是種人話,總比編出一種鬼話要強一點吧。前面所寫的homo、S/M,都是英文縮寫。雖然難懂,但我照用不誤。這主要是因為寫出的話不夠曖昧,就太過直露,層次也太低。這篇短文寫完之後,你再來問我這些縮寫是什麼意思,我就會說:我也不知道,忘掉了啊。我尤其不認識一個英文單詞,叫做pervert,剛查了字典馬上就忘。我勸大家也像我這樣。在沒忘掉之前,我知道是指一類人,害怕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鬼鬼祟祟的。這些人用中國話來說,就是有點變態。假如有個pervert站出來說:我就是個pervert,那他就不是個pervert。若且唯若一個人聲稱:我就不知道pervert是什麼時,他才是個pervert。假如我說,我們這裡有種pervert的氣氛,好多人就是pervert,那我就犯了眾怒。假如我說,我們這裡沒有pervert的氣氛,也沒有人是pervert,那恰恰說明我正是個pervert。所以,我就什麼都不說了。

    註:homo=homosexual,S/M=sadist/masochist 前不久在《中華讀書報》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在北大聽戴錦華教授的課,聽到戴教授盛讚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就發問道:假如你有女兒,想不想讓她看這本書?戴教授答曰:否。於是作者以為自己抓到了理,得意洋洋地寫了那篇文章。讀那篇文章時,我就覺得這是一片歪理,因為同樣的話也可以去問謝晉導演。謝導的兒子是低智人,筆者的意思不是對謝導不敬,而是說:假如謝導持有上述文章作者的想法,拍電影總以兒子能看為準,中國的電影觀眾就要吃點苦頭。大江健三郎也有個低智兒子,若他寫文章以自己的兒子能看為準繩,那就是對讀者的不敬。但我當時沒有作文反駁,因為有點吃不准,不知戴教授有多大。倘若她是七十歲的老人,兒女就當是我的年齡,有一本書我都不宜看,那恐怕沒有什麼人宜看。昨天在一酒會上見到戴教授,發現她和我歲數相仿,有兒女也是小孩子,所以我對自己更有把握了。因為該文作者的文藝觀乃是以小孩子為準繩,可以反駁他(或者她)的謬見。很不幸的是,我把原文作者的名字忘了,在此申明,不是記得有意不提。

    任何社會裡都有弱勢群體,比方說,小孩子、低智人——順便說一句,孩子本非弱勢,但在父母心中就弱勢得很。以筆者為例,是一絕頂聰明的雄壯大漢,我媽稱呼我時卻總要冠個傻字——社會對弱勢人群當有同情之心。文明國家各種福利事業,都是為此而設。但我總覺得,科學、藝術不屬福利事業,不應以關懷弱勢群體為主旨。這樣關懷下去沒個底。就以弱智人為例,我小時候鄰居有位弱智人,喜歡以屎在牆上塗抹,然後津津有味地欣賞這些圖案。如果藝術的主旨是關懷弱勢群體,恐怕大家都得去看屎畫的圖案。倘若科學的主旨是關懷弱勢群體,恐怕大家都得變成蜣螂一類——我對這種前景深為憂慮。最近應朋友之邀,作起了影視評論,看了一些國產影視劇,發現這種前景就在眼前,再看到上述文章,就更感憂慮。以不才之愚見,我國的文學工作者過於關懷弱勢群體,與此同時,自己正在變成一個奇特的弱勢群體——起碼是比觀眾、讀者為弱。戴錦華教授很例外地不在其中,難怪有人看她不順眼。筆者在北大教過書,知道該校有個傳統:教室的門是敞開的,誰都可以聽。這是最美好的傳統,體現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但不該是誰都可以提問。羅素先生曾言,人人理應平等,但實際上做不到,其中最特殊的就是知識的領域……要在北大提問,修養總該大體上能過得去才好。

    說完了憂慮,可以轉入正題。我以為科學和藝術的正途不僅不是去關懷弱勢群體,而且應當去冒犯強勢群體。使最強的人都感到受了冒犯,那才叫做成就。以愛因斯坦為例,發表相對論就是冒犯所有在世的物理學家;他做得很對。藝術家也當如此,我們才有望看到好文章。以筆者為例,杜拉斯的《情人》、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還有許多書都使我深感被冒犯,總覺得這樣的好東西該是我寫出來的才對。我一直憋著用同樣的冒犯去回敬這些人——只可惜卡爾維諾死了。如你所見,筆者犯著眼高手低的毛病。不過我也有點好處:起碼我能容下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 在美國時看電視,有些日子鬧神,有些日子鬧鬼。假如你打開電視機,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唱歌,那一天準是聖誕節。所有的人都在唱「靜靜的夜、神聖的夜」,有的頻道上是鄉村歌手,彈著吉他,有的頻道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圍在爐邊唱。還有的頻道上甚至是帕瓦羅蒂本人,在一個大教堂里和一群唱詩班的童子一道,把所有該在這一天唱的歌都唱完才算完——看一天電視就可以把所有的宗教歌曲都聽會。那一天是耶穌基督的誕生日。美國又是個基督教國家,我們外國人沒什麼可說的,倒是他們美國人自己在說:年年都是這一套,真是煩死了。美國人喜歡拿宗教開些玩笑,不是因為他們不虔誠,主要是因為老是這一套,他們覺得有點煩——好在一年就鬧這一次。鬧神的情況就是這樣。還有的日子打開電視,滿屏幕都是鬼。那些綠臉的鬼怪從墳里鑽出來,齜著牙在街上走著,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綠的——當然,那一天準是萬聖節。對這一套老百姓早就煩死了,經常給報刊寫信臭罵電視台,但他們就是不肯改。還有時屏幕上一片鮮紅,有個面目猙獰的傢伙手執大斧,在所有的頻道上砍人,直砍到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此時你怎麼也想不起還有一個砍頭節。找日曆來看了才知道,那一天是十三號星期五,也就是黑色星期五。對於砍人頭的電視片,多數美國人恨得要死,但電視台偏要放。他們的腦子被日曆拘住了。大家都知道,有些計算機病毒是擇日發作的,其中有一種就叫做「黑色星期五」。這一天真是不幸,電腦鬧病毒,電視也鬧病毒。美國人自己也是這麼說的:趕上特別的日子,你休想看上像樣的電視節目。

    自從我回了中國,電視總算是不鬧「黑色星期五」了。但它還是一陣一陣的,和有病毒的電腦頗有點像,中國電視台的編導腦子裡也有本日曆。有些日子所有的頻道都在鬧日本鬼子——當然,這些鬼子和漢jian最後都被抗日軍民消滅了,但這不能抵償我看到他們時心中的煩惡:有個漢jian老在電視屏幕上說:太君,地雷的秘密我打聽出來了——混帳東西,你打聽出什麼了?我十五歲開始,你一直說到了現在!還有些日子所有的頻道都在引吭高歌,而且唱得都是沒滋沒味的。這和日曆當然有關,有些日子是教師節,有些日子是老人節、兒童節。現在的節日甚多,差不多兩個禮拜必有一個節日。假如把紀念日算上,幾乎每天都有點說頭。有個說頭電視台就得有所表示,表示的結果往往是讓人煩躁……

    某一天成為節日或者紀念日都是有原因的,我和別人一樣,對此不敢有分毫的不敬。六月一號是小朋友的節日。到了這一天電視台就不需費心安排節目,只管把平日沒人看的兒童題材影片弄上去演。有些影片質量很次,有些則是過時的黑白片。大人看了不滿意,編導可以說,今天是兒童節,為了孩子,您就忍著點吧。小孩不滿意,則可以說:叔叔阿姨們特地給你安排了節目,親愛的小朋友,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哪。總而言之,各方面都交代得過去,還省了買好節目的錢。但是這樣的兒童節目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