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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老實說,老片新拍(或者老戲重拍)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在美國時看過一部《疤臉人》,是大明星艾爾·帕西諾主演的彩色片。片尾忽然冒出一個字幕:以前有過一部電影《疤臉人》,然後就演了舊《疤臉人》的幾個片斷。從這幾個片斷就可以看出,雖然新舊《疤臉人》是同一個故事,但不是同一部電影。我們還知道影片《亂》翻新了莎翁的名劇,至於《戰爭與和平》,不知被重拍了多少遍。一個導演對老故事有了嶄新的體會,就可以重拍,保證觀眾有一個全新的《疤臉人》或《戰爭與和平》就是,而且這也是對過去導演的挑戰。必須指出,就是這樣的老戲重拍,我也不喜歡。但這種老片重拍和我們看到的連續劇還不是一回事。我看到的《野火春風斗古城》,不僅忠實於小說原著,而且也忠實於老的黑白片,觀後感就是讓我把早已熟悉的東西過上一遍——就如我師傅每晚在戲園子裡把《長坂坡》過一遍。前些時候有些歷史連續劇,也是把舊小說搬上螢屏,也是讓大家把舊有的東西過一遍。同是過一遍,現在的連續劇和傳統京劇不能比。眾所

    周知,京劇是高度完美的程式化表演。連續劇里程式是有的,完美則說不上。我認為,現在中國人里有兩種不同的欣賞趣味。一種是舊的,在傳統社會和傳統戲劇影響下形成的,那就是只喜歡重溫舊的東西;另一種是新的,受現代影視影響形成的,只喜歡欣賞新東西。按前一種趣味來看現在的連續劇,大體上還能滿意,只是覺得它程式化的程度不夠。舉例來說,現在連續劇里的銀環,和老電影裡的銀環,長相不一樣,表演也不一樣,這就使人糊塗。最好勾勾臉,按同一種程式來表演。當然,既已有了程式,編導就是多餘的。傳統的京劇班子裡就沒有編導的地位。不過,養幾個閒人觀眾也不反對。若按後一種趣味來看連續劇,就會說:這叫什麼?照抄些舊東西,難道編導的藝術工作就是這樣的嗎?

    但後一種觀眾是需要編導的,只是嫌他沒把工作做好。總而言之,老戲新拍使編導處於一種兩面不討好的尷尬地位:前一種觀眾要你的戲,但不要你這個人;後一種觀眾要你這個人,不要你的戲。換言之,在前一種觀眾面前,你是尸位素餐地鬼混著;在後一種觀眾面前,你是不稱職或不敬業的編導。照我看來,老戲重拍真是不必要。我有一個做導演的朋友,他告訴我說:你不知道做編導的苦處,好多事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他這樣一說,我倒是明白了。 有個美國外交官,二三十年代在莫斯科待了十年。他在回憶錄里寫道:他看過三百遍《天鵝湖》。即使在芭蕾舞劇中《天鵝湖》是無可爭辯的經典之作,看三百遍也太多了。但身為外交官,有些應酬是推不掉的,所以這個戲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到後來很有點吃不消。我猜想,頭幾十次去看《天鵝湖》,這個美國人聽到的是柴科夫斯基優美的音樂,看到的是前蘇聯藝術家優美的表演,此人認真地欣賞著,不時熱烈地鼓掌。看到一百遍之後,觀感就會有所不同,此時他只能聽到一些樂器在響著,看到一些人在舞台上跑動,自己也變成木木痴痴的了。看到二百遍之後,觀感又會有所不同。音樂一響,大幕拉開,他眼前是一片白色的虛空——他被這個戲魘住了。此時他兩眼發直,臉上掛著呆滯的傻笑,像一條冬眠的鱷魚——鬆弛的肌肉支持不住下巴,就像衝上沙灘的登陸艇那樣,他的嘴打開了,大滴大滴的哈喇子從嘴角滾落,掉在膝頭。就這樣如痴如醉,直到全劇演完,演員謝幕已畢,有人把舞台的電閘拉掉,他才覺得眼前一黑。這時他趕緊一個大嘴巴把自己打醒,回家去了。後來他拿到調令離開前蘇聯時,如釋重負地說道:這回可好了,可以不看《天鵝湖》了。

    如你所知,該外交官看《天鵝湖》的情形都是我的猜測——說實在的,他流了哈喇子也不會寫進回憶錄里——但我以為,對一部作品不停地欣賞下去,就會遇到這三個階段。在第一個階段,你聽到的是音樂,看到的是舞蹈——簡言之,你是在欣賞藝術。在第二個階段,你聽到一些聲音,看到一些物體在移動,覺察到了一個熟悉的物理過程。在第三個階段,你已經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最終體會到芭蕾舞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不過是物質存在的形式而已。從藝術到科學再到哲學,這是個返璞歸真的過程。一般人的欣賞總停留在第一階段,但有些人的欣賞能達到第二階段。比方說,在電影《霸王別姬》里,葛優扮演的戲霸就是這樣責備一位演員:「別人的」霸王出台都走六步,你怎麼走了四步?在實驗室里,一位物理學家也會這樣大惑不解地問一個物體:別的東西在真空里下落,加速度都是一個g,你怎麼會是兩個g?在實驗室里,物理過程要有再現性,否則就不成其為科學,所以不能有以兩個g下落的物體。藝術上的經典作品也應有再現性,比方說《天鵝湖》,這個舞劇的內容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為了讓後人欣賞到前人創造的最好的東西。它只能照老樣子一遍遍地演。

    經典作品是好的,但看的次數不可太多。看的次數多了不能欣賞到藝術——就如《紅樓夢》說飲茶:一杯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驢了。當然,不管是品還是飲驢,都不過是物質存在的方式而已,在這個方面,沒有高低之分……

    「文化革命」里,我們只能看到八個樣板戲。打開收音機是這些東西,看個電影也是這些東西。插隊時,只要聽到廣播裡音樂一響,不管輪到了沙奶奶還是李鐵梅,我們張嘴就唱;不管是輪到了吳瓊花還是洪常青,我們抬腿就跳。路邊地頭的水牛看到我們有此舉動,懷疑對它有所不利,連忙揚起尾巴就逃。假如有人說我唱得跳得不夠好,在感情上我還難以接受:這就是我的生活——換言之,是我存在的方式,我不過是嚷了一聲,跳了一個高,有什麼好不好的?打個比方來說,犁田的水牛在拔足狂奔時,總要把尾巴像面小旗子一樣揚起來,從人的角度來看有點不雅,但它只會這種跑法。我在地頭要活動一下筋骨,就是一個倒踢紫金冠——我就會這一種踢法,別的踢法我還不會哪。連這都要說不好,豈不是說,我該死掉?根據這種情形,我認為自己對八個樣板戲的欣賞早已到了第三個階段,我們是從哲學的高度來欣賞的,但這些戲的藝術成就如何,我確實是不知道。莫斯科歌舞劇院演出的《天鵝湖》的藝術水平如何,那位美國外交官也不會知道。你要是問他這個問題,他只會傻呵呵地笑著,你說好,他也說好,你說不好,他也說不好……

    在一生的黃金時代里,我們沒有欣賞到別的東西,只看了八個戲。現在有人說,這些戲都是偉大的作品,應該列入經典作品之列,以便流傳到千秋萬代。這對我倒是種安慰——如前所述,這些戲到底有多好我也不知道,你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但我也有點懷疑,怎麼我碰到的全是經典?就說《紅色娘子軍》吧,作曲的杜鳴心先生顯然是位優秀的作曲家,但他畢竟不是柴可夫斯基……芭蕾和京劇我不懂,但概率論我是懂的。這輩子碰上了八個戲,其中有兩個是芭蕾舞劇,居然個個是經典,這種運氣好得讓人起疑。根據我的人生經驗,假如你遇到一種可疑的說法,這種說法對自己又過於有利,這種說法准不對,因為它是編出來自己騙自己的。當然,你要說它們都是經典,我也無法反對,因為對這些戲我早就失去了評判能力。 我在國外時看過一部歌頌好人好事的電影,片名就叫《好人先生》。現在我們這裡正好提倡拍這樣的電影。俗話說得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從《好人先生》里,也許可以找出可供借鑑的地方。這位好人先生是個義大利人,和我現在的年齡相仿,比我矮一個頭,頭頂禿光光的,在電影院裡工作。和一切好人一樣,他的長相一般,但他的天性就是助人為樂,不管誰需要幫助,他馬上就出現在那人身旁,也不說什麼豪言壯語,挽起袖子就開始工作。

    影片一開始時,他在幫助一位失業青年。這位青年有表演天才,只可惜沒有演出的機會。好人先生要幫他的忙,就去找夜總會的老闆。他到了人家那裡也不說話,先幫老闆擦桌掃地。老闆知道他的意思,就說:你不要這樣。我不能叫某某到我這裡演出——我的生意不壞,弄個棒槌來出洋相,這不是毀我的生意嗎?好人也不說話,接著幫老闆幹活,天天如此,終於叫老闆不好意思了,說道:好吧,叫你那個人來吧,只准演一晚上。好人還是沒說話。當晚他把那位青年送來了——順便說一句,好人有一輛汽車,非常之小,樣子也很古怪,像個垃圾箱的模樣,我看不出是什麼牌子的——把那青年送到夜總會的後門,陪他到了後台,此時電影已經演了老半天了,好人還沒說一句話呢。我一邊看一邊想:真可惜,這麼好的人是個啞巴。然後,那位青年的演出大獲成功。好人在後台看他謝幕,忽然說了一句:新的明星誕生了。然後就開車走了。我看到這裡非常感動,而且也挺高興:好人不是啞巴。我們的電影裡,好人滿嘴豪言壯語,效果倒未必好。

    在那部電影裡,好人開著他那輛古怪汽車跑來跑去,忙得不可開交。那部電影頭緒繁多,有二十條以上的線索,這是因為他在幫助二十個以上的人。有時你簡直看不出他在幹什麼。比方說,他抽出大量的時間來陪一位年輕的單身母親。這位女士非常的可愛,我覺得他對她有意思了。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好人是光棍一條,有個伴也沒什麼不好。走到大庭廣眾之中,他老請唱歌給他聽——她的嗓子非常之好,但不喜歡在生人面前歌唱,但終於拗不過好人。終於有一回,在一個大商場裡放聲歌唱起來,簡直就像天使在歌唱。大家停下來聽,給她鼓掌,她也陶醉在歌唱之中——這時候好人又跑了。人家唱得這麼好,他也不聽。這時我忽然想到:這個女人原來心理是有問題的,既孤僻,又悲觀,好人幫助她克服了心理危機——他其實並不想聽她唱歌,不過是做件好事而已。好人做好事,做得讓你不知是在幹啥,這樣可以製造懸念——這是一種電影技法,警匪片常用,好人片裡也用得上。

    《好人先生》是根據真人真事拍成的,像這類影片總是有點沉悶。這部電影也有這個缺點。這電影我講不全,因為中間睡著了幾次,每次都是我老婆掐醒的。平時我睡覺不打呼嚕,可那回打得很響,還是在電影院裡,所以她不掐也不行——影片結尾並不沉悶:好人遇上了一個特殊的求助者——一個四五十歲的寡婦。這女人一看就很刻薄古板,身上穿著黑色的喪服,非常不討人喜歡。她把好人叫到家裡來,直截了當地說:我要你每月到我這裡來兩次,每月第一個星期一和第三個星期一,晚上八點來,和我做愛。你要對我非常溫柔——你不能穿現在穿的茄克衫,要穿西服打領帶,還要灑香水。你在我這裡洗澡,但是要自帶毛巾和浴衣……嘀里嘟嚕說了一大堆,全是不合理的要求,簡直要把人的肺氣炸——看起來,和那寡婦做愛比到車站卸幾車皮煤還要累。就我個人來說,我寧願去車站卸煤。你猜好人怎麼著?他默默地聽完了,起身吻了寡婦一下,說:到下個星期一還有三天。就去忙他的事了。這就是好人真正令人感動之處:他幫助別人是天性使然,只要能幫人干點事,他就非常高興,不管這事是什麼,只要是好事他都做。這種境界非常的高,也是值得我們借鑑的。當然了,因為國情不同,我們的好人不一定也要和寡婦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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