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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假如我是福爾斯那樣的人,現在該寫點啥?我總禁不住想向《紅樓夢》開火。其實我還有更大的題目,但又不想作死——早幾年興文化衫,有人在胸口印了幾個字「活著沒勁」,覺得自己有了點幽默感,但所有寫應景文章的人都要和這個人玩命,說他頹廢——反諷別的就算了吧,這回只談文學。曹雪芹本人不貧,但寫各種「後夢」的人可是真夠貧的,然後又鬧了小一個世紀的紅學。我覺得全中國無聊的男人都以為自己是賈寶玉,以為自己不是賈寶玉的,還算不上是個無聊的男人。看來我得把《紅樓夢》反著寫一下——當然,這本書不會印出來的:剛到主編的手裡,他就要把我烤了。罪名是現成的:褻瀆文化遺產,民族虛無主義。那位聖徒被烤的故事在我們這裡,也不能那樣講,只能改作:該聖徒在烤架上不斷高呼「我主基督萬歲」,「聖母瑪利亞萬歲」,「打倒異教徒」,直至完全烤熟。連這個故事也變得很沒勁了。 老人駕著船去出海,帶回來的卻是一副大得不可思議的魚骨。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我讀到了一個英雄的故事。
在這本書里,只有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和純潔到如同兩滴清水的人物。然而,它卻那麼清楚而有力地揭示出人性中強悍的一面。在我看來,再沒有什麼故事能比這樣的故事更動人,再沒有什麼搏鬥能比這樣的搏鬥更壯麗了。
我不相信人會有所謂的「命運」,但是我相信對於任何人來說,「限度」總是存在的。再聰明再強悍的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也總是有限度的。老人桑地亞哥不是無能之輩,然而,儘管他是最好的漁夫,也不能讓那些魚來上他的鉤。他遇到他的限度了,就象最好的農民遇上了大旱,最好的獵手久久碰不到獵物一般。每一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限度,仿佛是命運在向你發出停止前行的命令。
可是老人沒有沮喪,沒有倦怠,他繼續出海,向限度挑戰。他終於釣到了一條魚。如同那老人是人中的英雄一樣,這條魚也是魚中的英雄。魚把他拖到海上去,把他拖到遠離陸地的地方,在海上與老人決戰。在這場魚與人的惡戰中,魚也有獲勝的機會。魚在水下堅持了幾天幾夜,使老人不能休息,窮於應付,它用酷刑來折磨老人,把他弄得血肉模糊。這時,只要老人割斷釣繩,就能使自己擺脫困境,得到解放,但這也就意味著宣告自己是失敗者。老人沒有作這樣得選擇,甚至沒有產生過放棄戰鬥的念頭。他把那條鯊魚當作一個可與之交戰的敵手,一次又一次地做著限度之外的戰鬥,他戰勝了。
老人載著他的魚回家去,鯊魚在路上搶劫他的獵物。他殺死了一條來襲的鯊魚,但是折斷了他的魚叉。於是他用刀子綁在棍子上做武器。到刀子又折斷的時候,似乎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失去了繼續戰鬥的武器,他又遇到了他的限度。這是,他又進行了限度之外的戰鬥:當夜幕降臨,更多的鯊魚包圍了他的小船,他用木棍、用槳、甚至用舵和鯊魚搏鬥,直到他要保衛的東西失去了保衛的價值,直到這場搏鬥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時候他才住手。
老人回到岸邊,只帶回了一條白骨,只帶回了殘破不堪的小船和耗盡了精力的軀體。人們怎樣看待這場鬥爭呢?
有人說老人桑地亞哥是一個失敗了得英雄。儘管他是條硬漢,但還是失敗了。
什麼叫失敗?也許可以說,人去做一件事情,沒有達到預期得目的,這就是失敗。
但是,那些與命運鬥爭的人,那些做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卻天生地接近這種失敗。老人到海上去,不能期望天天有魚來咬他的鉤,於是他常常失敗。一個常常在進行著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總是會常常失敗的,一個想探索自然奧秘的人也常常會失敗,一個想改革社會的人更是會常常失敗。只有那些安於自己限度之內的生活的人才總是「勝利」,這種「勝利者」之所以常勝不敗,只是因為他的對手是早已降伏的,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投入鬥爭。
在人生的道路上,「失敗」這個詞還有另外的含義,即是指人失去了繼續鬥爭的信心,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人類向限度屈服,這才是真正的失敗。而沒有放下手中武器,還在繼續鬥爭,繼續向限度挑戰的人並沒有失敗。如此看來,老人沒有失敗,老人從未放下武器,只不過是喪失了武器。老人沒有失去信心,因此不應當說他是「失敗了的英雄」。
那麼,什麼也沒有得到的老人竟是勝利的麼?我確是這樣看的。我認為,勝利就是戰鬥到最後的時刻。老人總懷著無比的勇氣走向莫測的大海,他的信心是不可戰勝的。
他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是強悍的人類的一員。我喜歡這樣的人,也喜歡這樣的人性。我發現,人們常常把這樣的事情當作人性最可貴的表露:七尺男子漢坐在廚房裡和三姑六婆磨嘴皮子,或者衣裝筆挺的男女們坐在海濱,談論著高尚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感情。我不喜歡人們像這樣沉溺在人性軟弱的部分之中,更不喜歡人們總是這樣描寫人性。
正像老人每天走向大海一樣,很多人每天也走向與他們的限度鬥爭的戰場,仿佛他們要與命運一比高低似的。他們是人中的強者。
人類本身也有自己的限度,但是當人們一再把手伸到限度之外,這個限度就一天一天地擴大了。人類在與限度的鬥爭中成長。他們把飛船送上太空,他們也用簡陋的漁具在加勒比海捕捉巨大的馬林魚。這些事情是同樣偉大的。做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的人都是英雄。而那些永遠不肯或不能越出自己限度的人是平庸的人。
在人類前進的道路上,強者與弱者的命運是不同的。弱者不羨慕強者的命運,強者也討厭弱者的命運。強者帶有人性中強悍的一面,弱者帶有人性中軟弱的一面。強者為弱者開闢道路,但是強者往往為弱者所奴役,就像老人是為大腹便便的遊客打魚一樣。
《老人與海》講了一個老漁夫的故事,但是在這個故事裡卻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命運。我佩服老人的勇氣,佩服他不屈不饒的鬥爭精神,也佩服海明威。 翻開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就聽到他沉重的嘆息。北國的莽原簡直是一個謎。黑色的森林直鋪到更空曠的凍土荒原,這是一個謎。河流向北流去,不知所終,這是同一個謎。一個人向森林走去,不知道為什麼,這也是同一個謎。河邊上有一座巨石,水下的沉木千年不腐,這還是同一個謎。空曠、孤寂、白色的冰雪世界令人神往,這就是那個謎。
這樣的謎不僅在北方存在,當年高更脫下文明的外衣,走進一張熱帶的風情畫。熱風、棕色的土著人、密集的糙木也許更令人神往。生命是從濕熱里造出來。也許留在南方更靠近生命的本原?高更也許走到了謎底?我們從他的畫上看到星光塗藍了的軀體,看到黑色詭異的火,看到熱帶人神秘的舞蹈,也許這就是他發出的信息?但是這信息對我們來說太隔膜了。提到高更,我又想起《月亮與六便士》,毛姆和阿斯塔菲耶夫一樣,感覺到未知世界的魅力,而且發出了起跑線上的嘆息。可惜他沒有足夠的悟性與勇氣,像高更那樣深入那個世界,但是毛姆畢竟指出了那條線,比阿斯塔菲耶夫又強了一些。
但是《魚王》畢竟是本了不起的書。除了給評論家提供素材,它還指出:冷與熱有同等的魅力,離群索居與過原始生活有同等的魅力,空曠無際與密集生長有同等的魅力。如湯因比所云,我們生活在陽的時期。在史前陰的時期,人類散居於地球上,據有空間,也向空間學習。殺戮生命,也向生命學習。如今我們擁擠在一起,周圍的生命除了人,就是可食的肉類。也許這真的值得惋惜。
道德
正如評論家所指出的,《魚王》是一部道德文章(我認為它不只是道德文章)。在「道德」小說中,作家進行道德思辯,又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判,雖然我喜歡《魚王》,但我必須承認,其中的道德思辯叫我頭疼。
在阿斯塔菲耶夫筆下,他所鍾愛的西伯利亞的自然環境,隱隱具有上帝的雛形。這種信仰值得讚美,可惜有時達到偏執的程度,作者對從其他地方來到西伯利亞,又不知愛惜自然環境的「城裡人」,有一份不合情理的仇恨,於是字裡行間透出討伐異教徒的意思來。
人
在道德文章里,作家對人作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是頌揚的工具,也是殺戮的工具。作家給正義者戴上花環,還把不正義者送上刑台,凌遲處死,以恣快意。在行使這種特權時,很少有作家不暴露出人性中卑劣的一面。在實際生活中,人們處死一個人,還給他申辯與懺悔的機會,而道德作家宣布一個人的死刑,則往往不容他申辯,只是剝奪他的一切優點,誇大一切缺點,把他置於禽獸不如的地位。
《魚王》雖然被評論家列入道德文章一類,卻沒有太凌厲的殺氣。在厚厚一本書里,作家只活剮了一個叫戈加.蓋爾采夫的,殺法也算不得毒辣。而對盜魚人柯曼采夫之流,作者只是大加鞭撻,沒有舉起屠刀,這在前蘇聯作家中尤其難能可貴。阿斯塔菲耶夫幾乎具有真正大作家必不可少的悲天憫人的氣概。
精彩段落
全書最精彩的一章,是「魚王」一章。盜魚賊伊格納齊依奇在江上下了排鉤(對於魚兒來說,這是相當於化骨綿掌的陰毒手段),鉤中了魚王。在收鉤時,伊格納齊依奇(這個惡棍)不小心也糾纏到排鉤里,被拉下水去,處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這時該惡棍想起了平生所做的惡事,想到其中最卑劣的一件事是凌辱了愛他的姑娘:
他讓那惟命是從的姑娘站在陡峭的和岸上,讓她轉過臉去對著河灘,拉下她身上的厚絨褲,褲子上粗針疏線fèng著顏色雜亂的扣子,就是扣子給他的印象比什麼都深。
我們也能想像到那條絨褲和那些扣子,這裡深藏著多少辛酸!作家的仁厚之處在於叫該惡棍也感到了這份辛酸。雖然他還是把姑娘踢下水去了,但是在最後的時刻,他又想起這些事情,承擔了自己的罪孽:
你就讓這個女人擺脫掉你,擺脫掉你犯下的永世難饒的罪過吧!在此之前你要承受全部苦難,為了自己,也為了天地間那些此時此刻尚在作踐婦女,糟蹋她們的人。
對於做過的惡事,不是靠請求對方原諒來解脫,也不歸於忘卻,而是自己來承擔良心的譴責,這是何等坦蕩的態度!這種良知出現在該惡棍身上,又是那樣合乎情理。所以我們可以說:江上的排鉤不是道德法庭的判決,而是人性演出的舞台,這兩者在文學上的分量,真不可同日而語。
沉重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