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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把時尚排除在外,在文學以內討論問題,我認為最好的文體都是翻譯家創造出來的。傅雷先生的文體很好,汝龍先生的文體更好。查良錚先生的譯詩、王道乾先生翻譯的小說——

    這兩種文體是我終生學習的榜樣。必須承認,我對文體有特殊的愛好,別人未必和我一樣。但我相信愛好文學的人會同意我這句話:優秀文體的動人之處,在於它對韻律和節奏的控制。閱讀優美的文字會給我帶來極大的快感。好多年以前,我在雲南插隊,當地的傣族少女身材極好。看到她們穿著合身的筒裙婀娜多姿地走路,我不知不覺就想跟上去。閱讀帶來的快感可以和這種感覺相比。我開始寫作,是因為受了好文章的誘惑——我自己寫得怎樣,當然要另說。

    前輩作家中,有一部分用方言來寫作,或者在行文中帶出方言的影響來,我叫它方言體。其中以河北和山西兩地的方言最為常見。河北人說話較慢,河北方言體難免拖沓。至於山西方言體,我認為它有難懂的毛病——最起碼「圪蛋」(據說山西某些地區管大幹部叫大「圪蛋」)這個詞對山西以外的讀者來說,就不夠通俗。「文化革命」中出版的文藝作品方言體的很多,當時的作者以為這樣寫更鄉土些,更鄉土就更貼近工農兵,更貼近工農兵也就更革命——所以說,方言體也就是革命體。當然,不是每種方言都能讓人聯想到革命。必須是老根據地所在省份的方言才有革命的氣味。用蘇白寫篇小說,就沒有什麼革命的氣味。

    自方言體之後,影響最大的文體應該是蘇曉康寫報告文學的文體,或稱曉康體。這種文體浮囂而華麗,到現在還有人模仿。念起來時最好拖著長腔,韻味才足,並且好用三個字的詞組,比如「共和國」、「啟示錄」之類。在曉康體裡,前者是指政府,後者是指啟示,都屬誤用。曉康體寫多了,人會退化成文盲的。

    現在似乎出現了一種新的文體。我們常看到馬曉晴和葛優在電視屏幕上說一種話,什麼「特」這個,「特」那個,其實是包含了特多的傻氣,這種文體與之相似。所以我們就叫它撒嬌打痴體好了。其實用撒嬌打痴體的作者不一定寫特字,但是肯定覺得做個聰明人特累。時下一些女散文作家(尤其是漂亮的)開始用撒嬌打痴體寫作。這種文體不用寫多了,只消寫上一句,作者就像個大頭傻子。我也覺得自己活得特累,但不敢學她的樣子。我全憑自己的聰明混飯吃。這種傻話本該是看不進去的,但把書往前一翻,看到了作者像:她蠻漂亮的,就感覺她是在搔首弄姿,而且是朝我來的。雖然相片漂亮,真人未必漂亮;就算滿臉大麻子,拍照前還不會用膩子膩住?但不管怎麼說吧,那本書我還真看下去了——當然,讀完就後悔了。趕緊努力把這些傻話都忘掉,以免受到影響。作者怕讀壞文章,就是怕受壞影響。

    以上三種文體的流行,都受到了時尚的左右。方言體流行時,大家都羨慕老革命;曉康體流行時,大家都在虛聲恫嚇;而撒嬌打痴體之流行,使我感覺到一些年輕的女性正努力使自己可愛一些。一個漂亮女孩冒點傻氣,顯得比較可愛——馬曉晴就是這麼表演的。我們還知道西施有心絞痛並因此更加可愛,心絞痛也該可以形成一種文體。以此類推,更可愛的文體應該是:「拿硝酸甘油來!」但這種可愛我們消受不了。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醫學知識,知道心絞痛隨時有可能變成心肌梗塞,塞住了未必還能活著。大美人隨時可能死得直翹翹,也就不可愛了。

    如前所說,文體對於作者,就如性對尋常人一樣重要。我應該舉個例子說明我對惡劣文體的感受。大約是在七○年,盛夏時節,我路過淮河邊上一座城市,當時它是一大片低矮的平房。白天熱,晚上更熱。在旅館裡睡不著,我出來走走,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乘涼。有件事很怪:當地的男人還有些穿上衣的,中老年婦女幾乎一律赤膊。於是,水銀燈下呈現出一片恐怖的場面。當時我想:假如我是個天閹,感覺可能會更好一點。惡劣的文字給我的感受與此類似:假如我不識字,感覺可能會更好。 最近我出版了一本小說《黃金時代》,有人說它格調不高,引起了我對格調問題的興趣。各種作品、各種人,尤其是各種事件,既然有高有低,就有了尺度問題。眾所周知,一般人都希望自己格調高,但總免不了要幹些格調低的事。這就使得格調問題帶有了一定的複雜性。

    當年有人問孟子,既然男女授受不親,嫂子掉到水裡,要不要伸手去拉。這涉及了一個

    帶根本性的問題,假如「禮」是那麼重要,人命就不要了嗎?孟子的回答是:用手去拉嫂子是非禮,不去救嫂子則「是豺狼也」,所以只好從權,寧願非禮而不做豺狼。必須指出,在非禮和豺狼之中做一選擇是痛苦的,但這要怪嫂子幹嗎要掉進水裡。這個答案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但不是最壞,因為他沒有說戴上了手套再去拉嫂子,或者拉過了以後再把手臂剁下來。他也沒有回答假如落水的不是嫂子而是別的女人,是不是該去救。但是你不能對孟子說,在生活里,人命是最重要的,犯不著為了些虛禮犧牲它——說了孟夫子准要和你翻臉。另一個例子是舜曾經不通知父親就結了婚。孟子認為,他們父子關係很壞,假如請示的話,可能一輩子結不了婚;他還扯上了一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話,結論是舜只好從權了。這個結論同樣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假如舜的父親稍稍寬容,許可舜和一個極為惡毒的女人結婚,不知孟子的答案是怎樣的。假如讓舜這樣一位聖賢娶上一個惡毒的婦人,從此在痛苦中生活,我以為不夠恰當。倘若你說,在生活里,幸福是最重要的,孟老夫子也肯定要和你翻臉。但不管怎麼說,一個理論里只要有了「從權」這種說法,總是有點欠嚴謹。好在孟子又有些補充說明,聽上去更有道理。

    有關禮與色孰重的問題,孟子說,禮比色重,正如金比糙重。雖然一車糙能比一小塊金重,但是按我的估計,金子和糙的比重大致是一百比一——搞精確是不可能的,因為糙和糙還不一樣。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個換算關係,可以作為生活的指南,雖然怎麼使用還是個問題。不管怎麼說,孟子的意思是明白的,生活里有些東西重,有些東西輕。正如我們現在說,有些事格調高,有些事格調低。假如我們重視格調高的東西,輕視格調低的東西,自己的格調就能提升。

    作為一個前理科學生,我有些混帳想法,可能會讓真正的人文知識分子看了身上長雞皮疙瘩。對於「禮」和「色」,大致可以有三到四種不同的說法。其一,它們是不同質的東西,沒有可比性;其二,禮重色輕,但是它們沒有共同的度量;最後是有這種度量,禮比色重若干,或者一單位的禮相當於若干單位的色;以上的分類恰恰就是科學上說的定類(nominal)、定序(ordinal)、定距(interval)和定比(ratio)這四種尺度(定距和定比的區別不太重要)。這四種尺度越靠後的越精密。格調既然有高低之分,顯然屬於定序以後的尺度。然而,說格調僅僅是定序的尺度還不能令人滿意——按定序的尺度,禮比色重,順序既定,不可更改,舜就該打一輩子光棍。如果再想引入事急從權的說法,那就只能把格調定為更加精密的尺度,以便回答什麼時候從權,什麼時候不可從權的問題——如果沒個尺度,想從權就從權,禮重色輕就成了一句空話。於是,孟子的格調之說應視為定比的尺度,以格調來度量,一份禮大致等於一百份色。假如有一份禮,九十九份色,我們不可從權;遇到了一百零一份色就該從權了。前一種情形是在一百和九十九中選了一百,後者是從一百和一百零一中選了一百零一。在生活中,作出正確的選擇,就能使自己的總格調得以提高。

    對於作品來說,提升格調也是要緊的事。改革開放之初有部電影,還得過獎的,是個愛情故事。男女主角在熱戀之中,不說「我愛你」,而是大喊「Ilovemymotherland」!場景是在廬山上,喊起來地動山搖,格調就很高雅,但是離題太遠。國外的電影拍到這類情節,必然是男女主角擁抱熱吻一番,這樣格調雖低,但比較切題。就愛情電影而言,顯然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格調高雅,但是晦澀難解。另一種較為直接,但是格調低下。按照前一種方式,邏輯是這樣的:當男主角立於廬山之上對著女主角時,心中有各種感情:愛祖國、愛人民、愛領袖、愛父母,等等。最後,並非完全不重要,他也愛女主角。而這最後一點,他正急於使女主角知道。但是經過權衡,前面那些愛變得很重,必須首先表達之,愛她這件事就很難提到。而女主角的格調也很高雅,她知道提到愛祖國、愛人民等等,正是說到愛她的前奏,所以她耐心地等待著。我記得電影裡沒有演到說出「Iloveyou」,按照這種節奏,拍上十幾個鐘頭就可以演到。改革開放之初沒有幾十集的連續劇,所以真正的愛情場面很難看到。外國人在這方面缺少訓練,所以對這部影片的評價是:雖然女主角很迷人,但不知拍了些啥。

    按照後一種方式,男主角在女主角面前時,心裡也愛祖國、愛上帝,等等。但是此時此地,他覺得愛女主角最為急迫,於是說,我愛你,並且開始帶有性愛意味的身體接觸。不言而喻,這種格調甚為低下。這兩種方式的區別只在於有無經過格調方面的加權運算,這種運算本身就極複雜,導致的行為就更加複雜。後一種方式沒有這個步驟,顯得特別簡捷,用現時流行的一個名詞,就是較為「直露」。這兩種方式的區別在於前者以愛對方為契機,把祖國人民等等——一愛到,得到了最高的總格調。而後者徑直去愛對方,故而損失很大,只得到了最低的總格調。

    說到了作品,大家都知道,提升格調要受到某種制約。「文革」里有一類作品只顧提升格調,結果產生了高大全的人物和高大全的故事,使人望之生厭。因為這個緣故,領導上也說,要做到政治性與藝術性的統一——作品裡假如只有格調,就不成個東西。這就是說,格調不是評價作品唯一的尺度。由此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另外那種東西和格調是個什麼關係?這個問題孟子肯定會這麼回答:藝術與格調,猶色與禮也。作品裡的藝術性,或則按事急從權的原則,最低限度地出現;或則按得到最高格調的原則,合理地搭配。比如說,徑直去寫

    男女之愛,得分為一,搭配成革命的愛情故事,就可以得到一百零一分。不管怎麼說,最後總要得到高大全。

    我反對把一切統一到格調上,這是因為它會把整個生活變成一種得分遊戲。一個得分遊戲不管多麼引人入勝,總不能包容全部生活,包容藝術,何況它根本就沒什麼意思。假如我要寫什麼,我就根本不管它格調不格調,正如談戀愛時我決不從愛祖國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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