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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除了這種有中國特色的人類學研究方法,還有別的方法可用——比方說,採用分層抽樣的方法,展開問卷調查。這必須和某個政府機關合作,還要由一所大學的社會學系來進行。假如研究的目標是一座中等城市,你先在該城市裡抽出一定數量的辦事處,再在各辦事處下抽出一定數量的居委會。再以後,從居民的花名冊上抽出個人。有一件事一定不要忽略,就是要根據研究的需要,特別保證某種職業或年齡組的人有一定的數量。用術語來說,研究假設規定的各子樣本都要有足夠的樣本量。調查完畢還要拿一些基本的統計和人口普查的結果對照,看看本次調查有無代表性。做到了這些,抽樣就算有了科學性。所有的社會學教科書都寫著這套方法,但國外的教科書上沒寫辦事處、居委會、居民花名冊,只簡單地提到可以利用電話本和教堂的人口記錄。還有一些事情,中外所有的社會學書都沒有提,那就是怎樣去找一大筆研究經費,怎樣去求得政府機關的合作,但是成熟的社會學家自會想出辦法來,所以調查還是可以進行。一大批調查員(在校大學生)由居委會幹部帶路,前往各家各戶。如果問卷涉及到個人隱私,居委會的幹部是絕對必要的。因為被抽中的人可能會拒絕回答。在這種情況之下,血氣方剛的大學生會和面有慍色的被調查者吵起架來,後者會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你憑什麼來問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前者答不出,就難免出言不遜。而居委會幹部可以及時出場,把後者帶到一旁,對他(或她)進行一些教育和說服。然後他(或她)就忍氣吞聲地回來,回答這些敏感的問題。必須強調指出,這種調查的場面不是筆者的想像,我在社會學研究單位工作過,這些事我是知道的。我總覺得,假如有調查對象不情願的情形,填出來的問卷就沒有了科學性。
根據我的經驗,問卷調查有兩大難關,其一是如何找錢和得到政府機構的合作,其二是怎樣讓調查對象回答自己的問題。對一般的社會調查,前一個問題更大;對敏感問題,後一個問題更大。概括地說,前一個問題是:如何得到一個科學的樣本。後一個問題是:如何使樣本里的人合作。在性這種題目上,後一個問題基本無法克服。舉個國外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美國前不久進行了一次關於性行為的調查,前一個問題解決得極好,國會給社會學家撥了一筆巨款來做這項研究,政府把保密的人口記錄(社會保險號碼)也對社會學家敞開了,因此他們就能得到極好的樣本,可以讓其他社會學家羨慕一百年。但以後發生的事就不讓人羨慕,那些被抽中的人中,很有一些人對自己進入這個樣本並不滿意——他們不肯說。如前所述,美國沒有居委會幹部,警察對這件事也不便插手。所以他們採用了另一個方法:死磨。我抽中了你,你不說,我就不斷地找你。最多的一位找了十四次,讓你煩得要死。這樣做了以後,美國的性社會學家終於可以用蓋世太保的口吻得意洋洋地宣布說:大多數人都說了。還有個把沒說的,但就是在蓋世太保的拷問室里,也會有些真正的硬骨頭寧死不說,社會學家不必為此羞愧。真正值得羞愧的是他們的研究報告:統計的結果自相矛盾處甚多。試舉一例,美國男性說,自己一月有四五次性行為;女性則說,一月是兩三次。多出來的次數怎麼解釋?——美國男人中肯定沒有那麼多的同性戀和獸jian者。再舉一例,天主教徒中同性戀者少,無神論者中同性戀者多。研究說明,不信教就會當同性戀。我恐怕羅馬教皇本人也不敢說這是真的,因為有個解釋看起來更像是真的,宗教的威壓叫人不敢說實話。最後研究的主持人也羞羞答答地承認,有些受調查人沒說實話。必須客觀地指出,比之其他社會學家,性社會學家做大規模調查的機會較少,遇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有點熱情過度,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想告訴你什麼,我自會告訴你;我不想告訴你,你就是把我吊起來打,我也不會告訴你實話——何況你還不敢把我吊起來打。
誠然,除了吊打之外,還有別的方法,比方說,盯住了選定的人,走到沒人的地方,把他一悶棍打昏,在他身上下個竊聽器,這樣就能獲得他一段時間內性行為的可信情報。除了結果可信,還使用了高科技,這會使追時髦的人滿意。但這方法不能用,除了下手過重時打死人不好交代之外,社會學家也必須是守法的公民,不能隨便打人悶棍。由此可以得到一種結論:社會學家的研究對象是人,不是實驗室里的耗子,對他們必須尊重;一切研究必須在被研究者自願的基礎上進行。從這個意義上說,李銀河所用的調查方法很值得讚美。她主要
是請別人談談自己的故事——當然,她自己也有些問題要問,但都是在對方敘述的空隙時附帶式地提上一句。假如某個問題會使對方難堪,她肯定不會問的。這是因為,會使對方不好意思的問題,先會使她自己不好意思。我總覺得她得到的材料會很可信,因為她是在自己的文化里,用一顆平常心來調查。這種研究方式比學院式的裝腔作勢要有價值——馬林諾夫斯基給費孝通的《江村經濟》作序時,說過這個意思。
想當年,費孝通在江村做調查。這地方他很熟,差不多就是他的故鄉;和鄉民交談很方便,用不著找個翻譯;他可以在村里到處轉,用不著村長陪著。就這樣,差不多是在隨意的狀態中,他搜集了一些資料,寫成了自己的論文。這論文得到馬林諾夫斯基非常高的評價。馬氏以為,該論文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不擺什麼學術架子——時隔很多年,中國的學者給這種研究方法起了個學術架子很足的名稱,叫做本土社會學。我覺得李銀河最近的研究有本土社會學的遺風。與之相對的,大概也不能叫做外國社會學。問卷調查的方法、統計分析的方法,雖然是外國人的發明,但卻確實是科學的方法。使用這些方法時,必須有政府的批准和合作,所以可以叫做官方社會學。縱然這是不得已的,藉助政府的力量強求老百姓合作總是不好,任何認真的社會學家都會心中有愧。中國社會學家得到的研究結果和上面想要見到的總是那麼吻合——這也許純屬偶合,但官樣文章讀起來實在乏味。在調查個人敏感問題時,官方社會學會遇到困難,在這些困難面前,社會學又有所發展,必須有新的名稱來表示這種發展。比方說,美國性社會學家採用的那種苦苦逼問的方法,可以叫做拷問社會學。再比方說,我們討論過的那種把人打暈,給他裝竊聽器的方法,又可以叫做刑偵社會學。這樣發展下去,社會學就會帶上納粹的氣味,它的調查方法,帶有希姆萊的味道;它的研究結果,帶有戈培爾的味道。我以為這些味道並不好。相比之下,李銀河所用的方法雖然土些,倒沒有這些壞處。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很早就在中國出版了,因為選了家好的出版社(三聯),所以能夠不斷重印。我手裡這一本是95年底第4次印刷的,以後還有可能再印。這是本老書,但以新書的面目面市。這兩年市面上好書不多,還出了些「說不」的破爛。相比之下我寧願說說不新的《萬曆十五年》:舊的好書總比新的爛書好。
黃先生以明朝的萬曆十五年為橫斷面,剖開了中國的傳統社會:這個社會雖然表面上尊卑有序,實際上是亂糟糟的。書里有這麼個例子:有一天北京城裡哄傳說皇上要午朝了,所有的官員(這可是一大群人)趕緊都趕到城市的中心,擠在一起像個騾馬大集,把皇宮的正門堵了個嚴嚴實實,但這件事皇上自己都不知道,把他氣得要撒癔症。假如哪天早上你推門出去,看到外面樓道上擠滿了人,都說是你找來的,但你自己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你也要冒火,何況是皇上。他老人家一怒之下罰了大家的俸銀──這也沒有什麼,反正大家都有外快。再比方說,中國當時軍隊很多,機構重疊,當官的很威武,當兵的也不少,手裡也都有傢伙,但都是些廢物。極少數的倭寇登了陸,就能席捲半個中國。黃先生從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個方面來考察,到處都是亂糟糟;偏偏明朝理學盛行,很會擺排場,高調也唱得很好。用儒學的標準來看,萬曆年間不能說是初級階段,得說是高級階段,但國家的事辦得卻是最不好,要不然也不會被區區幾個八旗兵亡掉。由此得出一個結論說,僅靠儒家的思想管理一個國家是不夠的,還得有點別的;中國必須從一個靠尊卑有序來管理的國家,過渡到靠數目字來管理的國家。
我不是要和黃先生扳槓,若說中國用數字來管理就會有前途,這個想法未免太過天真──數數誰不會呢。大躍進時畝產三十萬斤糧,這不是數目字嗎?用這種數字來管理,比沒有數字更糟,這是因為數字可以是假的,尤其是阿拉伯數字,在後面添起0來太方便,讓人看了打怵。萬曆年間的人不識數嗎?既知用原則去管理社會不行,為什麼不用數字來管?
黃先生又說,中國儒家的原則本意是善良的,很可以作道德的根基,但在治理國家時,宗旨的善良不能彌補制度的粗疏。這話我相信後半句,不信前半句。我有個例子可以證明它行不通。這例子的主要人物是我的岳母,一個極慈愛的老太太。次要人物是我:我是我丈母娘的女婿,用老話來說,我是她老人家的「半子」──當然不是下圍棋時說的半個子,是指半個兒子──她對我有權威,我對她有感情,這是不言而喻的。我家的衛生間沒有掛鏡子,因為是水泥牆,釘不進釘子。有一天老太太到我們家來,拿來了一面鏡子和一根釘子,說道:拿錘子來,你把釘子釘進牆裡,把鏡子掛上。我一看這釘子,又粗又鈍。除非用she釘槍來發she,決釘不進牆裡──實際上這就是這釘子的正確用途。細心考慮了一下,我對岳母解釋道:媽,你看這水泥,又硬又脆,差不多和玻璃一樣。我呢,您是知道的,不是一支she釘槍,肯定不能把它一下打進牆裡,要打很多下,水泥還能不碎嗎?結果肯定是把牆鑿個坑,釘子也釘不上──我說得夠清楚的了吧?老太太聽了瞪我一眼道:我給你買了釘子,又這麼大老遠給你送來,你連試都不試?我當然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地上落滿了水泥碎塊,牆上出現了很多淺坑。老太太滿意了,說道:不釘了,去吃飯。結果是我家浴室的牆就此變了麻子,成了感情和權威的犧牲品。過些時候,遇到我的大舅子,才知道他家衛生間也是水泥牆,上面也有很多坑,也是用鈍釘子釘出來的;他不願毀壞自己的牆,但更不願傷害老太太的感情。按儒家的標準,我岳母對待我們符合仁的要求,我們對待我岳母也符合仁的標準,結果在牆上打了些窟窿。假設她連我的PC機也管起來,這東西肯定是在破爛市上也賣不出去,我連吃飯的傢伙都沒有了。善良要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所以讓我去選擇道德的根基,我願選實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