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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在一則寓言裡,有兩個人和一頭驢走在路上。這兩個人是父子關係,這頭驢是他們的財產。這故事很老,想必你已經聽過,但都是從人的角度來講的,現在我把它從驢的角度重新講過。對於四足動物來說,能在路上走總比被拴在樹上要強。何況春日融融,兩個人都沒有騎在它身上,所以它感到很幸福。我不知道驢子知不知道這樣一句古話,叫做「樂極生悲」,但這意思它絕不陌生。走著走著,遇到一伙人,嘀咕了幾句,兒子就騎到它身上來了。讀過這則寓言的人必然知道,他們遇到了一夥農婦,她們說,瞧這兩個笨伯,有驢不騎,自己

    走路。按照人的概念,這伙娘們是在下蛆、使壞。但驢子毫無怨言:它被人騎慣了。

    文章寫到了這裡,我忽然想到要做點自我介紹。我是個半老不老的學究,已經活滿了四張,正往五張上活著。我現在是個自由撰稿人,過著清貧的生活。我掙錢不多,和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既沒有洋房,也沒有汽車。我的稿子發在刊物上,只有光禿禿的一個名字,沒有一對括號,裡面寫著美國。基於這些狀況,我和那頭驢一樣知道自己傻,寫個文章也本分,決不敢起那種取巧的題目:「人眼看驢」,或者「第三隻眼睛看中國」。閒話少說,讓我們來講這個故事:驢載著人往前走,又遇到了第二伙人,又嘀咕了幾句,兒子就從驢背上下來,換了老頭騎著。驢子知道自己傻,所以誰愛騎誰騎,它一句話都不說。

    在寓言的原本里,驢子遇到的第二伙人說:瞧這少年人,騎在驢身上趾高氣揚,讓老父親在後面跟著。人心不古,世道澆漓,到了何等地步。老年人的屁股硬一些,但對驢來說也沒有什麼。糟就糟在又遇上了第三伙人,這是一夥少婦,七嘴八舌地說:這個老頭太可恨,自己騎驢舒服了,全不顧自己的孩子,讓他拿兩條腿來攆你們四條腿。從驢的角度來看,這話講得沒道理,什麼「你們」?這四條腿都是我的!既然此驢不騎不可,誰騎也不可,兩個人商量了一下,乾脆就一齊騎上。一隻小毛驢,背才是多大的地方。老頭騎著脖子,小孩騎著屁股。驢子難免要嘀咕道:我就是傻,你們也不能這麼欺負我。你來試試看,這讓我怎麼走路?

    我既是個學究,就要讀書。現在的書刊內容豐富,作者名字前面有括號的全是重要文章。有的談新儒學,有的談後現代,扯著扯著就扯到了治國之策。當然,這路文章的實質不是和我們商量怎麼受治之策,而是和別人商量怎麼治我們,這就和驢耳朵里聽見人嘀咕一樣,雖然聽不懂,但准知道沒好事。當年前蘇聯解體,有美國人乘飛機跑到俄國去,出個主意要大夥休克——他自己當然不休克。再早些時候,紅色高棉打了天下,中國就有人給他們出主意,那就不止是要人家休克。總而言之,我看到帶括號的文章,滿脊樑都是雞皮疙瘩,聯想到那寓言的最後一幕。

    這頭驢又遇到了最後一伙人,這些人對騎驢者說:兩人騎一頭驢,你們想吃驢肉嗎?從驢的角度來看,挨殺被吃肉倒也好了。騎在驢背上的人跳下驢背,一個揪耳朵,一個扯尾巴,把它四條腿捆在一起,穿過一根大槓子,倒扛起來,搖搖晃晃地上了路。那驢頭在下,腳在上,它又不是蝙蝠,怎能待得慣。何況它四個蹄子痛入骨髓,所以大叫起來,但編寓言的人不肯翻譯一下它喊些什麼。我這篇文章要替驢說話,所以當翻譯義不容辭——它喊的是:我得罪誰了,你們這麼捏咕我!前蘇聯境內的休克者,高棉境內的冤魂也都這麼嚷著。編寓言的人還編出一個寓意,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考慮到驢的慘狀,真不知是何心肝。我的寓意卻是:「閉上你的臭嘴,讓別人走路。」當然,還有個寓意也說得通:別當驢受人捏咕,要當捏咕驢的人——就算損人不利己,起碼也賺了個開心。但這種寓意只適於狠毒的人。 我寫這篇文章時,正逢四月一日,哪天登出來我就不知道了。這一天西方的報刊總會登出些駭人聽聞的新聞,比方說幾年前,英國一家有名的科學刊物登出一則消息說:英國科學家把牛的基因和西紅柿的基因融合在一起,培育出一種牛西紅柿。這種西紅柿吃起來當然是番茄牛腩的味道。西紅柿的皮扒下來可以做鞋子,有些母的西紅柿會滴下白色的液體,可以當牛奶來喝,也可以做辱酪。午夜時分從西紅柿地邊上經過,可以聽見陣陣牛鳴,好像是鬧鬼一般。咱們國家的一些報紙轉載了這條消息,還敦促我國的生物學家一定要迎頭趕上——

    但他們好像還沒趕上,因為市面上沒有賣西紅柿皮鞋的。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可能還有人記得。今天英國報紙上有一則古怪新聞,說要割讓他們的北愛爾蘭來換我們的香港,這居心何其毒也——誰不知道北愛爾蘭是老大一堆的麻煩。早上我打開電子信箱,發現有一老友發來《妖魔化中國》一書的摘要和背景材料,要我寫篇評論文章,登時把我氣得臉青——這種婁子我捅過了一次還不夠麼?想要害死我也不是這麼種害法嘛!後來看看日曆,火又消了。今天是愚人節呀。

    雖然今天是愚人節,我也不敢再妄評新書了。說本老書吧。我看過的第一本「字書」是《吹牛大王歷險記》。說老實話,這書還不能算完全的字書,因為有一半是字,另一半是畫。其中有些故事很適合在今天講:吹牛大王在森林裡打獵,遇上一頭鹿,可嘆的是手邊沒有子彈,只好把櫻桃核發she出去,打在鹿額頭上,鹿跑了。過幾天在森林裡遇到該鹿,它頭上長出了一棵櫻桃樹。大王一槍把它放倒,飽餐了一頓烤鹿肉加一頓鮮櫻桃。假如這是真的,很有必要給每個人頭上都打進一顆櫻桃核——出門不用帶陽傘了。另一個故事更加神妙:吹牛大王在森林裡遇上了一隻美麗的狐狸,就是用最小號的槍彈去打,也難免會傷損皮毛。他she出了一根大針,把狐狸尾巴釘牢在樹上,然後折了一根樹條,狠揍了狐狸一頓。狐狸吃打不過,只好從它自己的嘴裡跳出去跑掉了。吹牛大王得到了一張完美無缺的皮毛——至於那沒有皮的狐狸怎樣了,故事裡沒有講到,我想它應該死於肺炎——沒皮的狐狸很容易著涼。但這麼一講又很沒意思了。在愚人節里我想到這麼一個道理:要編故事,就不妨胡編亂造——愚人節的新聞看起來也蠻有意思。要講真事就不能胡編亂造:雖然沒意思,但是有價值。把兩樣事混在一起就一定不好:既沒有意思,又沒有價值。當然,這篇有感正好是把兩樣事混在一起來講。所以它既沒有意思,也沒有價值。 在李銀河所譯約翰·蓋格農《性社會學》一書中,第十七章「性環境」集中敘述了美國對含有性內容的作品審查制度的變遷,因而成為全書最有神采的一章。美國在二次大戰前對「色情作品」的審查是最嚴的,受到打擊的絕不止真正的色情作品。就以作家為例,不但海明威、雷馬克有作品被禁,連最為「道學」的列夫·托爾斯泰也上了禁書榜。在本世紀二十年代,美國的禁書榜上不但包括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勞倫斯的《戀愛中的女人》等等,拉伯萊斯的《阿拉伯之夜》和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也只能出節本。事有湊巧,我手上

    正好有一本國內出版的《西線無戰事》,也是節本,而且節得上氣不接下氣。這種相似之處,我相信不僅僅是有趣而已。以前我們談到國內對書刊、影視某些內容過于敏感時,總是歸因於中外國情不同,社會制度不同,假如拿美國的三十年代和現在中國做個對比,就很容易發現新的線索。

    自一次大戰後,美國對色情作品的檢查呈穩步上升之勢。一方面對性作品拼命壓制,一方面嚴肅文學中性主題不斷湧現,結果是從聯邦到州、市政府開出了長得嚇人的禁書書單。遭難的不只是上述作家,連《聖經》和莎翁的戲劇也只能通過節本和青少年見面。《聖經》抽掉了《雅歌》,莎翁抽掉了所謂猥褻的內容,結果是孩子們簡直就看不明白。當然,受到限制的不僅是書刊,電影也沒有逃出審查之網。在電影裡禁止表現娼jì、長時間的做愛,禁止出現裸體、毒品、混血兒(!!)、性病、生育和嘲笑神職人員的鏡頭。

    當時嚴格的檢查制度有其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一切對性的公開正面(非譴責性)的討論都會導致性活動的泛濫,因為性知識是性行為的前兆。這就是說,性衝動是強大的,一受刺激就會自動表達出來。與此相輔相成的是另一個理論:性是危險的,人是薄弱的,必須控制性來保護人。這種觀點和時下主張對文學作品嚴加控制的觀點甚是相似。在我們國家裡,現在正有人認為青少年的性犯罪和書籍、錄像帶有關係,還有一些家長反映孩子看了與性有關的書刊,影響了學習,因此主張對有性內容的書刊、錄像嚴加限制。

    但是在我看來,像這樣的觀點因為是缺少科學訓練的人提出的,多少總有點混亂不清的地方。比方說二十年代美國這種理論,在科學上我們只能承認它是一種假設,必須經過驗證才能成立;而且它又是一種最糟不過的假設,定義不清,以致無法設計一種檢驗方法。我在報刊上看到一些統計數字,指出有多少性犯罪的青少年看過「不良」書刊或者黃色錄像帶,但是這樣立論是錯誤的。實際上有效的立論應是指出有多少看過「不良」書刊的青少年犯了罪。在概率論上這是兩個不同的反驗概率,沒有確定的關係,也不能夠互相替代。至於家長說孩子看了與性有關的書刊,影響了學習,實際上是提出了一個因果模型——看某些書刊→影響學習。有經驗的社會學家都會同意,建立一個可靠的因果模型是非常困難的。就以前述家長的抱怨為例,首先你要證明,你的孩子是先看了某些書刊,而後學習成績才下降的;其次你要證明沒有一個因素既影響到孩子看某種書,也影響到孩子的學習。我知道有一個因素要影響到這兩件事,就是孩子的性成熟。故而上述家長的抱怨不能成立。現在的孩子營養好,性成熟早,對性知識的需求比他們的父母要早。據我所知,這是造成普遍憂慮的一個原因。假如家長只給他們饅頭和鹹菜吃,倒可以解決問題(使其性成熟期晚些到來)。以上論述要說明的是,關於色情作品對青少年的腐蝕作用,公眾從常識的觀點得出的結論和專家能做出的結論是不一樣的。倘非如此,專家就不成其為專家。

    當然,人們給所謂色情作品定下的罪名不僅是腐蝕青少年,而且是腐蝕社會。在這方面書中有一個例子,就是六十年代的丹麥實驗。1967年,丹麥開放了色情文學(真正的色情文學)作品,1969年開放了色情照片,規定色情作品可以生產,並出售給十六歲以上的公民。這項實驗有了兩項重要結果:其一是,丹麥人只是在初開禁時買了一些色情品,後來就不買或是很少買,以致在開禁幾年後,所有的色情商店從哥本哈根居民區絕跡,目前只在兩個小小的地區還在營業,而且只靠旅遊者生存。本書作者對此的結論是:「人有多種興趣,性只是其中的一種,色情品又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側面。幾乎沒有人會把性當作自己的主要生活興趣,把色情品當作自己的主要生活興趣的人就更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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