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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我雖然長相一般,加上煙抽得多,覺睡得少,臉色也不大好看。但若說我已是個死屍,總覺得有點言過其實。人既沒有死,怎麼就生活了呢?筆者過著知識分子的生活,如果說這種生活就叫做「沒有」,則帶有過時的意識形態氣味——要知道,現在知識分子也有幸成為勞動人民之一種了。當然,我也可以不這樣咬文嚼字,這樣就可以泛泛地談到什麼樣的生活叫做「有」,什麼樣的生活叫做「無」;換句話說,哪種生活是生活,哪種生活不叫生活。眾所周知,有些作家常要跑到邊遠、偏僻的地方去「體驗生活」——這話從字面上看,好像是說有些死人經常詐屍——我老婆也做過這樣的事,因為她是社會學家,所以就不叫體驗生活或者詐屍,而是叫做實地調查——fieldwork。她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做這件事,我卻沒有。

    有一次,我老婆到一個南方小山村調查,因為村子不大,所以每個人都在別人眼皮底下生活。隨便哪個人,都能把全村每個人數個遍,別人的家庭關係如何、經濟狀況如何,無不在別人的視野之中;歲數大的人還能記得你幾歲出的麻疹。每個人都在數落別人,每個人也都在受數落,這種現象形成了一條非常粗的紐帶,把所有的人捆在一起,婚喪嫁娶,無不要看別人的眼色,個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決定。她去調查時,當地人正給自己修墳,無論老少、健康狀況如何,每個人都在修;把附近的山頭都修滿了椅子墳。因為這種墳異常的難看,當地的景色也異常的難看,好像一顆癩痢頭。但當地人陷在這個套里,也就喪失了審美觀。村里人覺得她還不錯,就勸她也修一座——當然要她出些錢。但她沒有修,堂堂一個社會學家,下去一個月,就在村里修了個椅子墳,這會是個大醜聞。這個村裡的「文化」,或者叫做「規範」,是有些特異性的。從總體來說,可以說存在著一種集體的「生活」。但若說到屬於個人的生活,可以說是沒有的。這是因為村里每個成年人惦記的都是一模一樣的事情:給自己修座椅子墳就是其中比較有趣的一件。至於為什麼要這樣生活,他們也說不出。

    筆者曾在社會學研究所工作,知道有種東西叫做「norm」,可以譯為「規範」,是指那些約定俗成,大家必須遵從的東西。它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樣的,當然能起一些好作用,但有時也相當醜惡。人應該遵從所在社會的norm,這是不言而喻的。但除了遵從norm,還該不該干點別的,這就是問題。如果一個社會的norm很壞,就如納粹德國或者「文革」初期的中國,人在其中循規蹈矩地過了一世,誰都知道不可取。但也存在了這樣的可能,就是經過某些人的努力,建立了無懈可擊的norm,人是不是只剩遵從一件事可幹了呢?假如回答是肯定的,就難免讓我聯想到籠養的雞和圈養的豬。我想任何一個農場主都會覺得自己豬場裡的norm對豬來說是最好的——每隻豬除了吃什麼都不做,把自己養肥。這種最好的norm當然也包括這些不幸的動物必須在屠場裡結束生命,……但我猜測有些豬會覺得自己活得很沒勁。

    我老婆又在城裡做一項研究,調查婦女的感情與性。有些女同志除了自己曾遵守norm就說不出什麼,仿佛自己的婚姻是一片虛無。但也有些婦女完全不是這樣,她們有自己的故事——愛情中每個事件,在這些故事裡有特別的意義。這主要是因為,這些姐妹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和屬於自己的價值觀。「到歲數了,找合適的對象結婚,過正常的性生活」和「愛上某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當然,假如你說,性愛只是生活的一隅,不是全體,我無條件地同意。但我還想指出,到歲數了,找合適的人,正常的性生活,這些都是從norm的角度來判斷的——屬於個人的,只是一片虛無。我總覺得,把不是生活的事叫做「生活」,這是在巧言掩飾。

    現在可以說到我自己。我從小就想寫小說,最後在將近四十歲時,終於開始寫作——我做這件事,純粹是因為,這是我愛的事業。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須做——這是一種本質的區別。我個人以為,做愛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做的事則是「無」。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生活看似平淡,但也不能說是「無」。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人在年輕時,心氣總是很高的,最後總要向現實投降。我剛剛過了四十四歲生日,在這個年齡上給自己做結論似乎還為時過早。但我總覺得,我這一生決不會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鬥到死。 過去我有過這樣的人生觀:人應該為別人而活著,致力於他人的幸福,不考慮自己的幸福。這是因為人生苦短,僅為自己活著不太有意思。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再說這話有沽名釣譽之嫌。當時我們都是馬克思的信徒,並且堅信應該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我以為幫助別人比自己享受,不但更光榮,而且更幸福。假如人人都像我一樣,就沒有了爭權奪利,豈不是天下太平?

    後來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一個悖論;倘有一天,人人像我一樣高尚,都以幫助別人為幸福,那麼誰來接受別人的幫助?幫助別人比自己享受幸福,誰樂意放棄更大的幸福呢?大家毫不利己,都要利人,利歸何人?這就是我發現的禮讓悖論。

    設想有一個美好社會,裡面住的都是狂熱分子,如我之輩,肯定不會太平。你要為我我要為你,恐怕要爭到揮老拳,甚至拔刀玩命。其他民族咱說不準,我們中國人為了禮讓打架,那是絕對可能的。再說,我們專門利人,人家專門利我,利他成了可疑的東西。利己很壞,受人利也難受。比如吃飯,只有人喂,我才能吃,自吃是不好的(一、利己,二、剝奪了別人利他的機會);我們大家餵來餵去,都是baby——sister。如此看來,我的生活目的,就是要把可疑的東西強加於人,因此也不能說是高尚的。

    歸根到底一句話,毫不利己必然包含虛偽,等到想通了這一點,我也不再持有這樣的人生觀。從那時到現在想的都是:希望我有些成就,為人所羨慕;有一些美德,為人所稱道。但是為時已晚,大好年華已經空過。

    唉,蹉跎歲月,不說也罷! 我有個外甥,天資聰明,雖然不甚用功,也考進了清華大學——對這件事,我是從他母系的血緣上來解釋的,作為他的舅舅之一,我就極聰明。這孩子愛好搖滾音樂,白天上課,晚上彈吉它唱歌,還聚了幾個同好,自稱是在「排演」,但使鄰居感到悲憤;這主要是因為他的吉它上有一種名為噪聲發生器的設備,可以彈出砸碎鐵鍋的聲音。要說清華的功課,可不是鬧著玩的,每逢考期臨近,他就要熬夜突擊準備功課;這樣一來就找不著時間睡覺。幾個學期下來,眼見得尖嘴猴腮,兩眼烏青,瘦得可以飄起來。他還想畢業後以搖滾音樂為生。不要說他父母覺得災禍臨門,連我都覺得玩搖滾很難成立為一種可行的生活方式——除非他學會喝風屙煙的本領。

    作為搖滾青年,我外甥也許能找到個在酒吧里周末彈唱的機會,但也掙不著什麼錢;假如吵著了酒吧的鄰居,或者遇到了要「整頓」什麼,還有可能被請去蹲派出所——這種事我聽說過。此類青年常在派出所的牆根下蹲成一排,狀如在公廁里,和警察同志做輕鬆之調侃。當然,最後還要家長把他們領出來。這孩子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姐姐、姐夫,對這種前景深感憂慮,他們是體面人,丟不起這個臉。所以長輩們常要說他幾句,但他不肯聽。最不幸的是,我竟是他的楷模之一。我可沒蹲過派出所,只不過是個自由撰稿人,但不知為什麼,他覺得我的職業和搖滾青年有近似之處,口口聲聲竟說:舅舅可以理解我!

    因為這個緣故,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都要負起責任,勸我外甥別做搖滾樂手,按他所學的專業去做電氣工程師。雖然在家族之內,這事也屬思想工作之類。按說該從理想、道德談起,但因為在甥舅之間,就可以免掉,徑直進入主題:「小子,你爸你媽養你不容易。好好把書念完,找個正經工作罷,別讓他們操心啦。」回答當然是:他想這樣做,但辦不到。他熱愛自己的音樂。我說:有愛好,這很好。你先掙些錢來把自己養住,再去愛好不遲。搖滾音樂我也不懂,就聽過一個「一無所有」。歌是滿好聽的,但就這題目而論,好像不是一種快樂的生活。我外甥馬上接上來道:舅舅,何必要快樂呢?痛苦是靈感的源泉哪。前人不是說:沒有痛苦,叫什麼詩人?——我記得這是萊蒙托夫的詩句。連這話他都知道,事情看來很有點不妙了……

    痛苦是藝術的源泉,這似乎無法辯駁:在舞台上,人們唱的是「黃土高坡」、「一無所有」,在銀幕上,看到的是《老井》、《jú豆》、《秋jú打官司》。不但中國,外國也是如此,就說音樂罷,柴科夫斯基「如歌的行板」是千古絕唱,據說素材是俄羅斯民歌「小伊萬」,那也是人民痛苦的心聲。美國女歌星瑪瑞·凱瑞,以黑人靈歌的風格演唱,這可是當年黑奴們唱的歌……照此看來,我外甥決心選擇一種痛苦的生活方式,以此淨化靈魂,達到藝術的高峰,該是正確的了。但我偏說他不正確,因為他是我外甥,我對我姐姐總要有個交待。因此我說:不錯,痛苦是藝術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柴科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萬;瑪瑞·凱瑞也沒在南方的種植園裡收過棉花;唱黃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寶氣;演秋jú的卸了妝一點都不悲慘,她有的是錢……聽說她還想嫁個大款。這種種事實說明了一個真理:別人的痛苦才是你藝術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會成為別人的藝術源泉。因為我外甥是個聰明孩子,他馬上就想到了,雖然開掘出藝術的源泉,卻不是自己的,這不合算——雖然我自己並不真這麼想,但我把外甥說服了。他同意好好念書,畢業以後不搞搖滾,進公司去掙大錢。

    取得了這個成功之後,這幾天我正在飄飄然,覺得有了一技之長。誰家有不聽話的孩子都可以交給我說服,我也準備收點費,除寫作之外,開闢個第二職業——職業思想工作者。但本文的目的卻不是吹噓我有這種本領,給自己作廣告。而是要說明,思想工作有各種各樣的作法。本文所示就是其中的一種:把正面說服和黑色幽默結合起來,馬上就開闢了一片新天地…… 有位老同學從美國回來探家,我們倆有七八年沒見了。他的情況還不錯:雖然薪水不很多,但兩口子都掙錢,所以還算寬裕。自從美國一別,他的房子買到了第三所,汽車換到了第四輛,至於PC機,只要聽說新出來一種更快的,他馬上就去買一台,手上過了多少就沒了數了。老婆還沒有換,也沒有這種打算,這正是我喜歡他的地方。雖然沒坐過羅爾斯 羅伊斯,沒住過棕櫚海灘的豪華別墅,手裡沒有巨額股票,倒有一屁股的饑荒,但就像東北人說的,他起碼也 造 了個痛快。我現在房無一間地無一隴,當然只有羨慕的份兒。但我們見面不是光聊這些 這就太過庸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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