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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現在來說說科學的證明是什麼。它是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信,絕不以權威壓人,也絕不裝神弄鬼。按羅素的說法,這種證明會使讀者感到,假如我不信他所說的就未免太笨。按維納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人可以通過電線傳輸,那我未免太笨;按愛因斯坦所說的條件(他說的條件現在也做不到),假如我不相信時間會變慢,也未免太笨。這些條件太過深奧,遠不是特異功能的術者可以理解的。雖然那些人可能看過些科普讀物,但連科普都沒看懂。在大家都能理解的條件之下,不但藥片不能穿過塑料瓶,而且任何剛性的物體都不可能穿過比自身小的洞而且毫髮無損,術者說藥片穿過了分子間的fèng隙,顯然是不要臉了。那些術者的證明,假如有誰想要接受,就未免太笨。如果有人持相反的看法,必然和「騙」字有關,或行騙、或受騙。假如我沒有勇氣講這些話,也就不配做科學的弟子。因為我們已經被逼到了這個地步,假如不把這個「騙」字說出來,就只好當笨蛋了。
關心「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的人都知道,像藥片穿瓶子、耳朵識字這類的事,有時靈,有時不靈。假如你認真去看,肯定碰上他不靈,而且也說不出什麼時候會靈。假如你責怪他們:為什麼不把特異功能搞好些再出來表演,就拿他們太當真了。仿此我編個笑話,講給真正的科學家聽:有一位物理學家致電瑞典科學院說:本人發現了簡便易行的方法,可以實現受控核聚變,但現在把方法忘掉了。我保證把方法想起來,但什麼時候想起來不能保證。在此之前請把諾貝爾物理獎發給我。當然,真正的物理學家不會發這種電報,就算真的出了忘掉方法的事,也只好吃啞巴虧。我們國家的江湖騙子也沒發這種電報,是因為他們層次太低。他們根本想不到騙諾貝爾獎,只能想到混吃混喝,或者寫幾本五迷三道的書,騙點稿費。
按照許倬雲教授的意見,中國人在科學面前,很容易失去平常心。科學本身太過深奧,這是原因之一。民族主義是另一個原因。假設特異功能或是生命科學是外國人發明的,到中國來表演,相信此時它已深深淹沒在唾液和黏痰的海洋里。眾所周知,現代科學發祥於外國,中國人搞科學,是按洋人發明的規則去比賽規定動作。很多人急於發明新東西,為民族爭光。在急迫的心情下,就大膽創新,打破常規,創造奇蹟。舉例來說,五八年大躍進時就發明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樣,上點歲數的都記得:一根鐵管,一頭拍扁後,做成單簧管的樣子,用一片刀片做簧片。他們說,冷水從中通過,就可以變成熱水,徹底打破熱力學第二定律。這種東西叫做「超聲波」,被大量製造,下在澡堂的池子裡。據我所見,它除了割破洗澡者的屁股,別無功能;我還見到一個人的腳筋被割斷,不知他現在怎樣了。「特異功能」、「生命科學」就是九十年代的「超聲波」。「超聲波」的發明者是誰,現在已經不可考,但我建議大家記下現在這些名字,同時也建議一切人:為了讓自己的兒女有臉做人,儘量不要當騙子。很顯然,這種發明創造,絲毫也不能為民族爭光,只是給大家丟醜,所以讓那些假髮明的責任者溜掉有點不公道。我還建議大家時時想到:整個人類是一個物種,科學是全人類的事業,它的成就不能為民族所專有,所以它是全人類的光榮;這樣就能有一些平常心。有了平常心,也就不容易被人騙。
我的老師曾說,科學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學習科學,尤其要有平常心。如羅素所言,科學在「不計利害地追求客觀真理」。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如此淳樸和善良。尤瑟納爾女士說:「當我計算或寫作時,就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人類。」請捫心自問,你所稱的科學,是否是如此崇高的事業。我用大師們的金玉良言勸某些成年人學好。不用別人說,我也覺得此事有點可笑。
現在到了結束本文的時候,可以談談我對所謂「生命科學」的看法了。照我看,這裡包含了一些誤會。從表面上看,科學只認理不認人,仿佛它是個開放的領域,誰都能來弄一把,但在實際上,它又是最困難的事業,不是誰都能懂,所以它又最為封閉。從表面上看,科學不斷創造奇蹟,好像很是神奇,但在實際上,它絕無分毫的神奇之處——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言,科學是對真正事實的實事求是——它創造的一切,都是本分得來的;其中包含的血汗、眼淚和艱辛,恐非外人所能知道。但這不是說,你只要說有神奇的事存在,就會冒犯到我。我還有些朋友相信基督死了又活過來,這比藥片穿瓶更神奇!這是信仰,理當得到尊重。科學沒有理由去侵犯合理的宗教信仰。但我們現在見到的是一種遠說不上合理的信仰在公然強xx科學——一個弱智、邪惡、半人半獸的傢伙,想要jian污智慧女神,它還流著口水、吐著粘液、口齒不清地說道:「我配得上她!她和我一樣的笨!」——我想說的是:你搞錯了。換個名字,到別處去試試吧。 因為太太在作婦女研究.\n讀了—批女權主義的理論書,我們常在—起討論自己的立場。作為—個知識分子,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有一種接近某種女權主義的立場。我總覺得,一個人不尊重女權,就不能叫作一個知識分子。但是女權主義的理論門類繁多(我認為這—點並不好),到底是哪一種就很重要了。
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認為,性別之間的不平等是社會制度造成的,要靠社會制度的變革來消除。這種觀點在西方帶點階段論的色彩.\n在中國就不一樣了:眾所周知,我國現在已是社會主義制度,黨主張男女平等,政府重視婦女的社會保障,在這方面成就也不少。但恰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感到了社會主義女權理論的不足。舉個例子來說,現在企業精簡職工,很多女職工被迫下崗。假若你要指責企業經理,他就反問道:你何不問問,這些女職工自身的素質如何?像這樣的題目報刊上討論的已經很多了。很明顯,一個人的生活不能單純地依賴社會保障,還要靠自身的努力;而且一個人得到的社會保障越多,目身的努力往往就越少。正如其他女權主義門派指出的那樣,社會主義女權主義向社會尋求保障的同時,也就承認了自己是弱者,這是一個不小的失策。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得到較多保障的人總是值得羨慕的——我年輕時,大家都羨慕國營企業的工人,因為他們最有保障。但保障和尊嚴是兩回事。
與此有關的問題是:我們國家的男女是否平等了,在這方面有—點爭議。中國人自己以為,在這方面做得已經很不錯;但是西方一些觀察家不同意。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兩個問題,頭一個問題是:在我們的社會裡,是否把男人和女人同等看待。這個問題有難以評論的性質:眾所周知,一有需要,上面就可以規定各級政府里女幹部的比例,各級人代會裡女代表的比例,我還聽說為了配合九五世婦會,出版社正在大出女作家的專輯。因為想把她們如何看待就可以如何看待,這件事就喪失了客觀性,而且無法討論。另一個問題是:在我們國家裡,婦女的實際地位如何,她們自身的素質、成就、掌握的決策權,能不能和男性相比。這個問題很嚴肅,我的意見是:當然不能比。婦女差得很多——也許只有競技體育例外,但競技體育不說明什麼。我們國家總是從社會主義女權理論的框架出發去關懷女性,分配給她各種東西,包括代表名額。我以為這種關懷是不夠的。真正的成就是自己爭取來的,而不是分配來的東西。
西方還有—種激進的女權主義立場,認為女性比男性優越,女人天性熱愛和平、關心生態,就是她們優越的證明。據說女人可以有比男人更強烈、持久的性高xdxcháo,也是一種優越的證明,我很懷疑這種證明的嚴肅性。雖然女人熱愛自己的性別是值得讚美的,但也不可走火入魔。一個人在坐胎時就有男女之分,我以為這種差異本身是美好的。別人也許不同意,但我以為,見到一種差異,就以為這裡有優劣之分,這是一種市儈心理——生為一個女人,好像占了很多便宜。當然,要按這個標準,中國人里市儈更多。他們死乞白賴地想要男孩,並且覺得這樣能占到便宜。將來人類很可能只剩下一種性別——男或女。這時候的人知道過去人有性別之分,就會不勝痛惜,並且說:我們的祖先是些市儈。當然,在我們這裡,有些女人有激進女權主義者的風貌,中國話叫作「氣管炎」。我個人認為,「氣管炎」不是中國女性風範的傑出代表。我總是從審美的角度、而不是從勢利的角度來看世界,而且覺得自己個是個市儈——當然,這一點還要別人來評判。
西方女權主義者認為,性之於女權主義理論,正如勞動之於馬克思的理論一樣重要。這個觀點中國人看來很是意外。再過一些年,中國人就會體會到這種說法的含義,現在的cháo流正把女人逐漸地往性這個圈子裡套。性對於人來說,是很重要的。但是單方面地要求婦女,就很不平等。西方婦女以為自己在這個圈子裡喪失了尊嚴,這是有道理的。但回過頭去看看「文化革命」里,中國的婦女和男人除了頭髮長几寸,就沒有了區別,尊嚴倒是有的,只可惜了無生趣。自由女權主義者認為,男人也該來取悅婦女,這樣就恢復了婦女的尊嚴。假如你不同意這個觀點,就要在毫無尊嚴和了無生趣里選一種了。作為男子,我寧願自己多打扮,希望這樣有助於婦女的尊嚴,也不願看到婦女再變成一片藍螞蟻,當然,按激進女權的觀點,這還遠算不上有了棄暗投明的決小。真正有決心應該去作變性手術,起碼把自己閹掉。
我太太現在對後現代女權主義理論著了迷。這種理論總想對性別問題提供一種全新的解讀方式。我很同意說,以往的人對性別問題理解得不對——亘古以來,人類在性和性別問題上就沒有平常心,開頭有點假模假式,後來就有點五迷三道,最後乾脆是不三不四,或者是橫蠻無理——這些錯誤主要是男人犯的——這是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但和後現代女權理論沒有絲毫的相近之處。那些哲學家、福科的女弟子們,她們對此有著一套遠為複雜和深奧的解讀方法。我正盼著從中學到一點東西,但還沒有學會。
作為一個男人,我同意自由女權主義,並且覺得這就夠了。從這種認同里,我能獲得一點平常心,並向其他男人推薦這種想法。我承認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這種差異並不意味著別的:既不意味著某個性別的人比另一種性別的人優越,也不意味著某種性別的人比另一種性別的人高明。一個女孩子來到人世間,應該像男孩一樣,有權利尋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親,我也別無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