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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34 作者: 王小波
我認為七十年代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這個看法和一些同齡人是一樣的。七十年代的青年和現在的青年很不一樣,更熱情、更單純、更守紀律、對生活的要求更低,而且更加倒霉。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是一種極難得的際遇,這些感受和別人是一樣的。有些人認為這種經歷是一種崇高的感受,我就斷然反對,而且認為這種想法是病態的。讓我們像奧威爾一樣,想想什麼是一加一等於二,七十年代對於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是個極痛苦的年代。很多年輕人做出了巨大的自我犧牲,而且這種犧牲毫無價值。想清楚了這些事,我們再來談談崇高的問題。就七十年代這個例子來說,我認為崇高有兩種:一種是當時的崇高,領導上號召我們到農村去吃苦,說這是一種光榮。還有一種崇高是現在的崇高,忍受了這些痛苦、做出了自我犧牲之後,我們自己覺得這是崇高的。我覺得這後一種崇高比較容易講清楚。弗洛伊德對受虐狂有如下的解釋:假如人生活在一種無力改變的痛苦之中,就會轉而愛上這種痛苦,把它視為一種快樂,以便使自己好過一些。對這個道理稍加推廣,就會想到:人是一種會自己騙自己的動物。我們吃了很多無益的苦,虛擲了不少年華,所以有人就想說,這種經歷是崇高的。這種想法可以使他自己好過一些,所以它有些好作用。很不幸的是它還有些壞作用:有些人就據此認為,人必須吃一些無益的苦、虛擲一些年華,用這種方法來達到崇高。這種想法不僅有害,而且是有病。
說到吃苦、犧牲,我認為它是負面的事件。吃苦必須有收益,犧牲必須有代價,這些都屬一加一等於二的範疇。我個人認為,我在七十年代吃的苦、做出的犧牲是無價值的,所以這種經歷談不上崇高;這不是為了貶低自己,而是為了對現在和未來發生的事件有個清醒的評價。邏輯學家指出,從正確的前提能夠推導出正確的結論,但從一個錯誤的前提就什麼都能夠推導出來。把無價值的犧牲看作崇高,也就是接受了一個錯誤的前提。此後你就會什麼鬼話都能說出口來,什麼不可信的事都肯信——這種狀態正確的稱呼叫做「糊塗」。人的本性是不喜歡犯錯誤的,所以想把他搞糊塗,就必須讓他吃很多的苦——所以糊塗也很難得呀。因為人性不總是那麼脆弱,所以糊塗才難得。經過了七十年代,有些人對人世間的把戲看得更清楚,他就是變得更聰明。有些人對人世間的把戲更看不懂了,他就是變得更糊塗。不管發生了哪種情況,七十年代都是我們的寶貴財富。
我要說出我的結論,中國人一直生活在一種有害哲學的影響之下,孔孟程朱編出了這套東西,完全是因為他們在社會的上層生活。假如從整個人類來考慮問題,早就會發現,趨利避害,直截了當地解決實際問題最重要——說實話,中國人在這方面已經很不像樣了——這不是什麼哲學的思辨,而是我的生活經驗。我們的社會裡,必須有改變物質生活的原動力,這樣才能把未來的命脈握在自己的手裡。 我說過,以後寫雜文要斯文一些,引經據典。今天要引的經典是弗洛依德。他老人家說過: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里——這真是至理名言!所謂歇斯底里,就是按不下心頭一股無明火,行為失范。誰都有這種時候,但自打十年前我把弗洛依德全集通讀了一遍之後,自覺脾氣好多了。古人有首詠雪的打油詩曰:夜來北風寒,老天大吐痰。一輪紅日出,便是止痰丸——有些人的痰氣簡直比雪天的老天爺還大。誰能當這枚止痰丸呢?只有弗洛依德。
年輕時,我在街道工廠當工人。有位師傅常跑到班長那裡去說病了,要請假。班長問他有何症狀,他說他看天是藍色,看地是土色,蹲在廁所里任什麼都不想吃。當然,他是在裝騷韃子。看天土色看地藍色,蹲在臭烘烘茅坑上食慾大開,那才叫作有病——在這些小問題上,很容易取得共識,但大問題就很難說了。舉例來說,法國人在馬賽曲里唱道:不自由毋寧死;這話有人是不同意的。不信你就找本辜鴻銘的書來看看,裡面大談所謂良民宗教,簡直就是在高唱:若自由毋寧死。《獨立宣言》里說:我們認為,人人生而平等。這話是講給英國皇上聽的,表明了平民的尊嚴。這話孟夫子一定反對,他說過:無君無父,是禽獸也——這又簡直是宣布說,平民不該有自己的尊嚴。總而言之,個人的體面與尊嚴,平等、自由等等概念,中國的傳統文化里是沒有的,有的全是些相反的東西。我是很愛國的,這體現在:我希望伏爾泰、傑弗遜的文章能歸到辜鴻銘的名下;而把辜鴻銘的文章栽給洋鬼子。假如這是事實的話,我會感到幸福得多。
有時候我想:假如大躍進、文化革命這些事,不是發生在中國,而是發生在外國,該有多好。這些想法很不體面,但還不能說是有痰。有些壞事發生在了中國,我們就說它好,有些鬼話是中國人說的,我們就說它有理,這種作法就叫作有痰氣。有些年輕人把這些有痰氣的想法寫成書,他本人倒不見得是真有痰,不過是譁眾取寵罷了。一種普遍存在的事態比這要命得多。舉例來說,很多中年人因為文革中上山下鄉虛耗了青春,這本是種巨大的痛苦;但他們卻覺得很幸福,還說:青春無悔!再比方說,古往今來的中國人總在權勢面前屈膝,毀掉了自己的尊嚴,也毀掉了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本是種痛苦,但又有人說:這很幸福!久而久之,搞到了是非難辨,香臭不知的地步……這就是我們嗓子裡噎著的痰。扯完了這些,就可以來談談我的典故典故。
眾所周知,有一種人,起碼是在表面上,不喜歡快樂,而喜歡痛苦;不喜歡體面和尊嚴,喜歡奴役與屈辱,這就是受虐狂。弗洛依德對受虐狂的成因有這樣一種解釋:人若落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就會把這種痛苦看作是幸福,用這種方式來尋求解脫——這樣一來,他的價值觀就被逆轉過來了。當然,這種過程因人而異。有些人是不會被逆轉的。比方說我吧,在痛苦的重壓下,會有些不體面的想法,但還不會被逆轉。另有一些人不僅被逆轉,而且還有了痰氣,一聽到別人說自由、體面、尊嚴等等是好的,馬上就怒火萬丈——這就有點不對頭了,世界上哪有這樣氣焰萬丈的受虐狂?——你就是真有這種毛病,也不要這個樣子嘛。 現在我經常寫點小文章,屬雜文或是隨筆一類。有人告訴我說,沒你這麼寫雜文的!雜文里應該有點典故,有點考證,有點文化氣味。典故我知道一些,考證也會,但就是不肯這麼寫。年輕時讀過莎翁的劇本《捕風捉影》,有一場戲是一個使女和就要出嫁的小姐耍貧嘴,貧到後來有點葷。其中有一句是這麼說的:「小姐死後進天堂,一定是臉朝上!」古往今來的莎學家們引經據典,考了又考,注了又注,文化氣氛越來越濃烈,但越注越讓人看不懂。只有一家注得簡明,說:這是個與性有關的、粗俗不堪的比喻。這就沒什麼文化味,但照
我看來,也就是這家注得對。要是文化氛圍和明辨是非不可兼得的話,我寧願明辨是非,不要文化氛圍。但這回我想改改作風,不再耍貧嘴,我也引經據典地說點事情,這樣不會得罪人。
羅素先生說,在古代的西方,大概就數古希臘人最為文明,比其他人等聰明得多。但要論對世界的看法,他們的想法就不大對頭——他們以為整個世界是個大沙盤,擱在一條大鯨魚的背上。鯨魚又漂在一望無際的海上。成年扛著這麼個東西,鯨魚背上難受,偶爾蹭個痒痒,這時就鬧地震。古埃及的人看法比他們正確,他們認為大地是個球形,浮在虛空之中。埃及人還算過地球的直徑,居然算得十分之准。這種見識上的差異源於他們住的地方不同:埃及人住在空曠的地方,舉目四望,周圍是一圈地平線,和螞蟻爬上籃球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所以說地是個球。希臘人住在多山的群島上,往四周一看,支離破碎,這邊山那邊海。他們那裡還老鬧地震,所以就想出了沙盤鯨魚之說。羅素舉這個例子是要說,人們的見識總要受處境的限制,這種限制既不知不覺,又牢不可破——這是一個極好的說明。
中國古人對世界的看法是:天圓地方,人在中間,堂堂正正,這是天經地義。誰要對此有懷疑,必是妖孽之類。這是因為地上全是四四方方的耕地,天上則是圓圓的穹隆蓋,睜開眼一看,正是天圓地方。其實這說法有漏洞,隨便哪個木匠都能指出來:一個圓,一個方,斗在一起不合榫。要麼都圓,要麼都方才合理,但我不記得哪個木匠敢跳出來反對天經地義。其實哪有什麼天經地義,只有些四四方方的地界,方塊好畫呀。人自己把它畫出來,又把自己陷在裡面了。順便說一句,中國文人老說「三光日月星」,還自以為概括得全面。但隨便哪個北方的愛斯基摩人聽了都不認為這是什麼學問。天上何止有三光?還有一光——北極光!要是倒回幾百年去,你和一個少年氣盛的文人講這些道理,他不僅聽不進,還要到衙門裡去揭發你,說你是個亂黨——其實,想要明白些道理,不能覺得什麼順眼就信什麼,還要聽得進別人說。當然,這道理只對那些想要知道真理的人適用。 我在美國留學時,認識不少猶太人——教授里有猶太人,同學裡也有猶太人。我和他們處得不壞,但在他們面前總有點不自在。這是因為猶太教說,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換言之,只有他們可以上天堂,或者是有進天堂的優先權,別人則大抵都是要下地獄的。我和一位猶太同學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人,可以平等相交,但也只是今生今世的事。死了以後就會完全
兩樣:他因為是上帝的選民,必然直升天堂;而我則未被選中,所以是地獄的後備力量。地獄這個地方我雖沒去過,但從書上看到了一些,其中有些地方就和全聚德烤鴨店的廚房相仿。我到了那裡,十之八九會像鴨子一樣,被人吊起來烤——我並不確切知道,只是這樣猜測。本來可以問問猶太同學,但我又不肯問,怕他以為我是求他利用自己選民的身份,替我在上帝面前美言幾句,給我找個在地獄裡燒鍋爐的事干,自己不挨烤,點起火來烤別人——這雖是較好的安排,但我當時年輕氣盛,傲得很,不肯走這種後門。我對猶太同學和老師抱有最赤誠的好感,認為他們既聰明,又勤奮;就是他們節儉的品行也對我的胃口:我本人就是個省儉的人。但一想到他們是選民,我不是選民,心裡總有點不對勁。
我們民族的文化里也有這一類的東西:以天朝大國自居,把外國人叫做「洋鬼子」。這雖是些沒了味的老話,但它的影響還在。我有幾位外國朋友,他們有時用自嘲的口氣說:我是個洋鬼子。這就相當於我對猶太同學說:選民先生,我是只地獄裡的烤鴨。諷刺意味甚濃。我很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既不願聽到人說別人是鬼子,也不願聽人說自己是洋鬼子。相比之下,尤其不喜歡聽人說別人是洋鬼子。這世界上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這些文化都有特異性,就如每個人都與別人有些差異。人活在世上,看到了這些差異,就想要從中得出於己有利的結果。這雖是難以避免的偏執,但不大體面。我總覺得,這種想法不管披著多麼深奧的學術外衣,終歸是種淺薄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