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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17 作者: 王小波
我應該從頭說起這個小jì女。在我心中,這個女孩是這個樣子:在她棕色的臉中央,鼻頭上有幾粒細碎的斑點,眼睛大得驚人。當你見到她時,心情會很好,分手後很快就會忘記了。如果你說像這樣的人很適合被殺死,我就要聲明,這不是我的本意。總而言之,她和老jì女一起跟薛嵩來到湘西,同為鳳凰寨的創始人,地位沒有尊卑之分。從老jì女的立場出發,殺掉一位創始人,逮住另一位創始人,剩下一個創始人,就是她自己。此後她就是鳳凰寨的當然主人。現在這種寫法比前無疑更為正確。
天明時分,小jì女被老jì女和一群藍色的刺客圍在鳳凰寨的中心。那些人既沒殺掉紅線,也沒逮住薛嵩,就想把她殺掉充數。那女孩聽到了他們的打算,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同意。看來我想不同意也不行了。可你們也該讓我知道知道,薛嵩和紅線到底怎麼樣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她既沒有見到紅線,又沒見到薛嵩;而前者是她的朋友,後者是她的戀人。關心他們的下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連老jì女帶刺客頭子,都以為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但他們也不知紅線和薛嵩到底怎樣了。既然不知道,也就不能殺掉她。
現在可以說說那個女孩為什麼討厭藍色。在湘西的糙地上,藍色如煙,往事也如煙。清晨時分,被露水打濕的糙地是一片殷藍,直伸到天際;此時天空是灰濛濛的。這種藍色和薄暮時寨子上空懸掛的炊煙相仿。誠然,正午時的天空也是藍色,此時平靜的水面上反光也是藍色,但這兩種藍色就沒有人注意。因此就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只有如煙的殷藍色才叫作藍色,別的顏色都不叫藍色。每天早上,小jì女雙手環抱於胸,走到藍色的糙地上,此時往事在她心裡交織著。因為她討厭往事,所以也討厭藍色。既然她討厭回憶往事,又何必到糙地上來──這一點我也無法解釋。我能夠解釋的只是藍色為什麼可鄙:我們領導總穿藍色制服。後來,她躺在老jì女家裡的地板上時,就是這樣想的:既然被藍色如煙的人逮住,就會得到一個藍色如煙的死。具體的說,可能是這樣:她被帶到門外,渾身塗滿了藍顏色,頭朝下地栽進一個鐵皮桶,裡面盛著藍墨水。此後她就從現在消失,回到往事……
按照以前留下的線索,那些刺客和老jì女要殺掉這個小jì女,她以一種就範的態度對他們說:好吧,隨你們的便罷;但你們得告訴我,薛嵩和紅線怎樣了;但她又擺出了個不肯就範的姿勢,整個身體呈S形。在S形的頂端是她捆在一處的兩隻腳,然後是她的小腿和蜷著的膝蓋。大腿和屁股朝反方向折了回來。這個S形的底部是她的整個軀體。她拿出這個姿勢來,是準備用腳蹬人。當然,這個姿勢有點不夠優雅,因為羞處露在外面,朝向她想蹬的那個人。老jì女訓斥她說:怎麼能這樣!在男人面前總要像個樣子!但那小jì女毅然答道:我就不像樣子了,你能怎麼樣吧!不告訴我薛嵩怎樣了,我就不讓你們殺!當然,那些刺客可以一擁而上,把這小jì女揪住,像對付一條鱔魚一樣,把她蜷著的身體拉開,一刀砍掉她的腦袋。但那些刺客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人家不讓殺怎麼能殺呢──除此之外,刺客都是男人,對女人總要讓著一些。但要告訴她薛嵩怎樣了,又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當然,他們也可以撒句謊,說:他們倆都被我們殺掉了;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怎麼能說慌呢。刺客頭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好吧,那就暫時不殺你。小jì女很高興,說道:謝謝!就放下腿,翻身坐了起來。當然,現在是殺掉她的大好時機,可以猛衝過去,把她一刀殺死。但那刺客頭子又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所以,他們就沒殺掉那個小jì女。
2
我該把和表弟吃飯的事做一了結。吃飯時他把手放在桌子上。這隻右手很小,又肥又厚,靠近手掌的指節上長了一些毛。人家說,長這樣的手是有福的。這種福分表現在他戴的金戒指上:他有四根手指戴有又寬又厚的金戒指,我毫不懷疑戒指是真金的,只懷疑假如我們不來,他會不會把這些戒指全戴上──當小姐給他斟酒時,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著。飯後,我開始猶豫:既然我是表哥,是不是該我付帳……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掏出一張信用卡來。是VISA卡,卡上是美元。後來,我們走到馬路上,表弟和他太太要回王府飯店,我開始盤算他們該坐哪路車──要知道,路徑繁多,既可以乘地鐵,也可以乘電車、公共汽車、雙層巴士(特一路),假如不怕繞路的話,還可以乘市郊車。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攔住了一輛黃色的計程車,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票,大聲大氣地說:送我表哥表嫂到學院路。我對他的果決由衷佩服。回到家裡,我們並排坐在床上。我老婆也墮入了沉思之中。後來,她擁抱了我,在我耳畔說道:我只喜歡你。然後她涼涼的小手就向下搜索過來。
那天夜裡,那個自稱是我老婆的女人在床上陳列她白色、修長的身軀。起初,是我環繞著這個身軀,後來則是這個身軀在環繞我。對於一位自己不了解的女士,只能說這麼多。我始終在猶豫之中,好像在下一局棋。她說,我只喜歡你。這就是說,她不喜歡我表弟。但是似乎存在著喜歡我表弟的可能性。也許,他們以前認識?或者我表弟追求過她?在這方面存在著無窮多種可能性。這麼多可能性馬上就把我繞糊塗了。
因為寫到了一些邪惡的人:老jì女、刺客頭子,現在我覺得薛嵩比較可愛了。白衣女人再次重申她只愛我,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薛嵩留著可愛的板寸頭,手很小,而且手背上很有肉。這是過去的薛嵩。照小jì女的記憶,那時候他像個可愛的小老鼠,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從地fèng里鑽出來,出現在她的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要和你做愛!就把她撲倒在地,帶來一種熱烘烘的親切感覺。他的男根呈深棕色,好像塗了油一樣有光澤。這種事情不應被視為苟合,而應視為同派學兄學妹之間的切磋技藝。小jì女對這種切磋感到幸福,唯一使她不滿的是:薛嵩老到老jì女那裡去。每當她撅起嘴來時,薛嵩就熱情洋溢地說道:我們要作大事,要團結,不要有門戶之見嘛!此後就更加熱情地把她撲倒在地,使她忘掉心中的不滿……以後她就忘掉了門派分歧,主動叫老jì女為大姐;在此之前她稱對方為老婊子,老破鞋,還有一個稱呼,用了個很粗俗的字眼,和逼迫的逼同音不同字。只可惜老jì女已經恨了她,還是要把她殺死。所以,在被捆倒在地下時,小jì女暗暗後悔,覺得多叫了幾聲大姐,少叫了幾次老逼,自己吃了大虧。
過去的薛嵩和現在的薛嵩很不一樣,現在的薛嵩長了一頭長髮,亂蓬蓬地絞結著,膚色灰暗,顴骨突出,眼睛又大又凸出,茫然地瞪著。他的手又大又粗糙,身上很涼,心事重重;但一點都不是傻呵呵的;他的男根呈死灰色,毫無光澤,好像一條死蛇。照小jì女的看法,他變成這樣,完全要怪紅線。但紅線是她的朋友,她不好意思和她翻臉。
在鳳凰寨里,薛嵩發生了很多變化,小jì女卻始終如一,總是笑嘻嘻地走來走去。見到男人,就屈起右手的中指,隨手一彈,彈到他的龜xx上,就算打過了招呼。這一指彈到了薛嵩的龜xx上,他才會猛醒,注視著那小jì女,說道:晚上我去看你。那女孩就趕回家去,收拾房子,準備茶水,用一塊橘子皮把牙齒擦得潔白如玉。然後就坐下等待薛嵩,但薛嵩總是不來。一直要等到過了一個星期才會來,坐在走廊說:我紅線答應過前天晚上來看你。要是別的女人,準會用髒水潑他,但小jì女不會。只要薛嵩來了,她就滿足了。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fèng。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色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根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fèng。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色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根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說到那些藍色的刺客怎樣行刺──這些刺客都屬於學院派。在一個藍色的夜裡,趁著黃色的月光,他們摸進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說,走進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內心。開頭,他們走在鋪著黃色砂石的小徑上,兩面是黑色的樹林。後來就看到一堵厚木板釘成的牆。這些木板都刨過、打磨過,用榫頭連接,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磚對fèng的牆。這本是一種工藝上的奇蹟,但是出於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讚美。中間是一兩扇木頭門。在這座門前,刺客們屏住了呼吸。他們排成兩排,握緊了手中的兵器,讓一位有專長的同夥從中過去,去撬那扇門。對付這種門有很多方法,一種是用刀尖從門fèng里插進去,把門閘撥開。但這個方法不能用,兩個門扇對得很緊,簡直沒有fèng。另一種是用鐵棍把門扇從框上摘下來。這一手也不能用,因為門安得很結實。第三種辦法要用千斤頂,但沒有帶。第四種方法是用火燒,但會驚動薛嵩。這位刺客因此花了些時間……後來他低聲叫道:他媽的。因為這門既沒有鎖,也沒有反插住,一推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