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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17 作者: 王小波
而那個老娼婦在她身邊盤腿坐下,等待著進一步的消息。後來,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沖天大火,把紙拉門都映得通紅。老娼婦跪了起來,激動地握緊了雙拳。隨著呼吸,鼻子裡發出響亮的聲音,好像在吹洋鐵喇叭。後來,這個老娼婦掀開了一塊地板,從裡面拿出一把青銅匕首,那個東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鐫了一條蛇。她把這東西握在手裡,手心感覺涼颼颼,心裡很激動,好像感覺到多年不見的性高xdxcháo。她常拿著這把匕首,在夜裡潛進隔壁的房子去殺小jì女,但因為她在樹上睡覺,而那個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總是殺不到。現在她緊握匕首,浮想連翩。而那個女孩則側過頭來,看她的樣子。那個老娼婦赤裸著上身,Rx房好像兩個長把茄子。時間仿佛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樓里,紅線在和薛嵩作愛。她像一匹仰臥著的馬,也就是說,把四肢都舉了起來,擁住薛嵩,興高采烈,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把表情在臉上凝住,側耳到地板上去聽。薛嵩也凝神去聽,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會沒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里的血管跳動,什麼也沒有聽見。他知道紅線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該小賤人口不讀聖賢書,所以口齒清楚。耳不聞聖人言,所以聽得甚遠。目不識丁,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子屁股。結論當然是:中華士人不能和蠻夷之人比耳聰目明,所以有時要求教於蠻夷之人。薛嵩說:有動靜嗎?紅線說:不要緊,還遠。但薛嵩還是不放心,開始變得軟塌塌的。紅線又說:啟稟老爺,天下太平;這都是老爺治理之功,小賤人佩服得緊!聽了這樣的讚譽,薛嵩精神抖擻,又變得很硬……
紅線很想像那個亮麗的女人一樣生活一次,被反拴著雙手,立在院子裡,肩上籠罩著白色的霧氣。此時馬蜂在身邊飛舞,嗡嗡聲就如尖厲的針,在潔白的皮膚上一次次划過。因為時間過得很慢,她只好低下頭去,凝視自己形狀完美無缺的Rx房。因為園裡的花,她身體上曲線凸起之處總帶有一抹紫色;在曲線凹下之處則發she出慘白的光。後來,她就被帶出去殺掉;這是這種生活的不利之處。在被殺的時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絲一樣的頭髮往前引,她自己則往後坐,紅線居中砍去。在苗寨里,紅線常替別人分牛肉,兩個人各持牛肉的一端,把它拉長,紅線居中坎去。假如牛肉里沒有骨頭,它就韌韌地分成兩片。這種感覺在刀把上可以體驗到,但在自己的脖子上體驗到,就一定更為有趣。然後就會身首異處,這種感覺也異常奇妙。按照紅線的想像,這女人的血應該是淡紫色的,散發著藤蘿花的香氣。然後,她就像一盞晃來晃去的探照燈,被薛嵩提在手裡。紅線的確是非常地愛薛嵩,否則不會想到這些。她還想像一顆砍掉的人頭那樣,被安座在薛嵩赤裸的胸膛上。這時薛嵩的心,熱哄哄地就在被砍斷的脖端跳動,帶來了巨大的轟鳴聲。此時,她會嫣然一笑,無聲地告訴他說:嗓子痒痒,簡直要笑出來。但是,她喜歡嗓子痒痒。此時寨子裡很安靜──這就是說,紅線的聽覺好像留在了很遠的地方。
而那個老jì女,則在一次次地把小jì女殺死。但是每一次她自己都沒有動手。起初,她想讓那些刺客把這女孩拖出去一刀砍掉。後來她又覺得這樣太殘忍。她決定請那些刺客在地下挖一個坑,把那個小jì女頭朝下的栽進去,然後填上土,但不把她全部埋起來,這樣也太殘忍。要把她的腳留在地面上。這個女孩的腳很小,也很白,只是後腳跟上有一點紅,是自己踩的,留在地面上,像兩株馬蹄蓮。老jì女決定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那雙腳,用竹籤子在她腳心搔上一搔。直到有一天,足趾不動了,那就是她死掉了。此時就可以把她完全埋起來,堆出一個墳包。老jì女還決定給她立一個墓碑,並且時常祭奠。這是因為她們曾萍水相逢,在一座寨子裡共事,有這樣一種社會關係。那個老jì女正想告訴她這個消息,忽然又有了更好的主意。如前所述,這位老太太有座不錯的園子,她又喜歡園藝;所以她就決定剖開一棵軟木樹,取出樹心,把那個女孩填進去,在樹皮上挖出一個圓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然後把樹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據她對這種樹的了解,不出三天,這棵樹就能完全長好。以後這個人樹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樹皮上有個女孩的臉,後來這張臉就逐漸消失在樹皮里;但整棵樹會發生一些變化,樹皮逐漸變得光滑,樹幹也逐漸帶上了少女的風姿。將來男人走到這棵樹前,也能夠辨認出哪裡是圓潤的Rx房,哪裡是纖細的腰肢。也許他興之所致,撫摸樹幹,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會為之戰慄,樹枝也為之騷動。但是她說不出話,也不能和男人做愛。只能夠體味男人的愛撫帶來的戰慄。
作為一個老娼jì,她認為像這樣的女人樹不妨再多一些。因為她們沒有任何害處,假如缺少燃料,還可以砍了當柴燒。除了這個小jì女,這寨子裡的女人還不少(她指的是大家的苗族妻子),所以絕不會缺少嫁接的材料。總而言之,這個老女人自以為想出了一種處置年輕女人的絕妙方法,所以她取下了小jì女嘴上的襪子,把它放到一邊,告訴她這些,以為對方必定會歡欣鼓舞,迫不急待地要投身於樹幹之中。但那個小jì女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斷然答道:你快殺了我!說完側過頭去,叼起那隻臭襪子,把它銜在嘴裡──片刻之後,又把它吐了出來,補充說道:怎麼殺都可以。然後,她又咬住襪子,把它強行吞掉,直到嘴唇之間只剩了襪子的一角──這就是說,她不準備把它再吐出來了。她就這樣怒目圓睜地躺在地板上,準備死掉。老娼婦在她腿上擰了一把,說道:小婊子,你就等著罷;然後到走廊上去,等著刺客們歸來,帶來薛嵩的首級。而那個小jì女則閉上了眼睛,忘掉了滿嘴的臭襪子味,在冥冥中和紅線做愛。她很喜歡這小蠻婆橄欖色的身體──不言而喻,她把自己當成了薛嵩。在她們的頭頂上、在一團黑暗之中,那顆亮麗的人頭在凝視著一切。
按照通俗小說的寫法,現在正是寫到那小jì女的恰當時機。我們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誰,生在什麼地方,如何成長、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寨子裡來;她為什麼寧願被頭朝下栽在冷冰冰的cháo濕的泥土之中,長時間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婦來搔她的腳心,雖然奇癢難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過了一天──也不願變成一棵樹。在後一種處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鮮空氣、露水,還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自願放棄顯而易見的好處,其中必有些可寫的東西。但作者沒有這樣寫。他只是簡單地說道:對那小jì女來說,只要不看到老jì女,被倒放進油鍋里炸都行。
2
夜裡,薛嵩的竹樓里點著燈,光線從牆壁的fèng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變成了一盞燈籠。因為那牆是編成的,所以很像竹帘子。假如帘子外亮,帘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視屏障;假如裡面亮,外面暗,就變得完全透明,還有放大的作用。走進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牆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來是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分別是臥姿的紅線和跪姿的薛嵩──換句話說,整個院子像座電影院。在竹樓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燒中的蓖麻子。對此還可以進一步描寫道:雪白的籽肉上拖著寬條的火焰,「噼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團爆炸中的火焰,環抱著一個滾燙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變成了一小片煙炱,朝上升去了。換句話說,在寧靜中又有點火爆的氣氛。薛嵩正和紅線做愛,與此同時,刺殺他的刺客正從外面走進來。所以,此處說的火爆絕不只是兩人之間的事。
後來,紅線對薛嵩說:啟稟老爺,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種氣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還傻呵呵地說:賤人!你剛才還說佩服老爺,怎麼又不佩服了?後來紅線又說:喂!你快起開!薛嵩也不肯起開,反而覺得紅線有點不敬。最後紅線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這是因為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這個電影院,然後又順著梯子爬進了這個燈籠;紅線先從寨里零星的狗叫聲里聽到了這些人,後從院裡馬蜂窩上的嗡嗡聲里感到了這些人,然後又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最後,她在薛嵩背後的燈影里看到了這個人:烏黑的寬臉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張血盆大口,手裡拿了一把刀,正從下面爬上來。此時她就顧不上什麼老爺不老爺,趕緊把薛嵩推開,就地一滾,摸到了一塊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個人從樓梯上打了下去。對此薛嵩倒沒有什麼可慚愧的:女人的聽力總比男人要好些,叢林裡長大的女孩比都市裡長大的男人聽力好得更多;後者的耳朵從小就泡在噪聲里,簡直就是半聾。總的來說,這屬動物本能的領域,能力差不是壞事。但是薛嵩還沉溺在剛才的文化氣氛里,雖然紅線已經停止了拍他的馬屁,也無法立刻進入戰鬥的氣氛。就這樣,紅線在保衛薛嵩,薛嵩卻在瞎比劃,其狀可恥……
薛嵩眼睜睜地看著紅線搶了一把長刀,撲到樓口和人交了手,他還沒明白過來,而第二個衝上來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裡,也覺得可笑,剛「嗤」了一聲,就被紅線在頭上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地滾了下去。對這件事還有補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裡,向一片虛空做愛,這景象的確不多見;難怪會使人發呆。薛嵩也很想參戰,但是找不著打仗的感覺,滿心都是作老爺的感覺。這就如他念書,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閉嘴。但是,老爺可不是作給男人看的,那個被紅線砍傷的刺客滾下樓去,一路滾一路還在傻笑著說:臭比劃些什麼呀……
但刺客還在不斷地衝上來,紅線在阻攔他們,雖然地形有利,也覺得寡不敵眾。她就放聲大叫:老爺!老爺!快來幫把手!薛嵩還是找不到感覺。後來她又喊:都是來殺你的!再不來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還是掙不出來。直到紅線喊:兔崽子!別作老爺夢了!你想死嗎!他才明白過來,到處找他的槍,但那槍放在院子裡了。於是他大吼了一聲,撞破了竹板牆,從二樓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鐵槍,以便參加戰鬥。這是個迎戰的姿態,但看上去和逃跑沒什麼兩樣。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為你是讀者,可以把這本書丟開。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難。我可以認為這不是我寫的書,於是我就沒有寫過書;一點成就都沒有──這讓我感到難堪。假如我認為自己寫了這本書,這個虛偽、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說不清楚的關係。現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種處境更讓我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