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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17 作者: 王小波
自然,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樹林裡遇上了紅線,大喝一聲:搶婚!紅線就暈了過去,聽憑薛嵩把她搶走。但在這種說法中,紅線的尊嚴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準備相信這第三種說法。按照第二種說法,紅線在薛嵩的竹樓里醒來,問他用什麼棍子把她打暈的,薛嵩只好承認沒有棍子,用的是拳頭。此後紅線就大為不滿,認為應該用裹了牛皮的棒棰、裹了棉絮的頂門槓,最起碼也要用根裹布條的擀麵棍。棍棒說明了搶婚的決心,包裹物說明新郎對新娘的關心。用拳頭把她打暈,就說明很隨便。雖然有種種不滿,但也後悔莫及。紅線只好和薛嵩過下去──實際上,第二種說法和第一種說法是殊途同歸。
還有一件事,也相當重要:薛嵩把紅線搶來以後好久,那件事還沒有搞成。這是因為薛嵩有包皮過長的毛病。有一天,紅線把他仔細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禮節說道:啟稟大老爺,恐怕要把前面的半截切掉;說著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滿地打滾,破口大罵道:賤人!竟敢傷犯老爺!但是過了幾天,傷口就好了。然後他對紅線大做那件事,十分瘋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說:媽的,我這不是自己害自己嗎?經過了這個小手術,薛嵩的把把很快長到又粗又大,並且時常自行直立起來。這時他很是得意,叫紅線來看。起初紅線還按禮節拜伏在地板上說:老爺!可喜可賀!後來就懶得理他,頂多聳聳肩說: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難看嗎?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是薛嵩長大成人的第一步。在此之後,薛嵩在寨子裡也有了點威信。因為他的把把已經又粗又大,別人也都看見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經過,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這是最繁複的一種。假如說,這種說法還不夠繁複,也就是說,它還不夠讓人頭暈。在這個故事裡,有薛嵩、有紅線,還影影綽綽的出現了一些僱傭兵。這個故事暫時也這樣放著吧。這樣我就有了兩個開始,這兩個開頭互相補充,並不矛盾。在這個故事裡,男根、勃起,長大成人,都有特殊的含義。薛嵩在一個老娼婦面前長大成人,又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這兩件事當然很是不同。因此就可以說薛嵩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假如這樣分下去,薛嵩還可以是三個人,四個人;生出無數的支節來。所以,還是不分為好。我很不喜歡過去的我這種顛三倒四的作風。但是,這一切都是過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現在的我嗎?
2
一切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因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個開始:作了湘西節度使以後,每天早上醒來時,薛嵩都要使勁捏自己的鼻子,因為他懷疑自己沒有睡醒,才會看到對面的竹排牆。他覺得這牆很不像樣,說白了,不過是個編的緊密的籬笆而已。在那面牆上,有一扇竹編的窗子,把它支起來,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樹上有個燈籠大小的馬蜂窩,上面聚了成千上萬隻馬蜂,樣子極難看,像一顆活的馬糞蛋。就是不支開窗戶,也能聽見馬蜂在嗡嗡叫。作為一個中原人,讓一個馬蜂窩如此臨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種很不容易適應的心情。他還容易想到要找幾把稻糙來,放火熏熏這些馬蜂。這在溫帶地方是個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個馬蜂窩,會把全寨的馬蜂都招來,繞著房子飛舞,好像一陣黃色的旋風,不但螫人、螫豬、螫狗,連耗子都難逃毒手。這說明馬蜂在此地勢力很大。當然,假如你不去熏它們,它們也絕不來螫你,甚至能給你看守菜園,馬蜂認識和自己和睦相處的人。薛嵩沒有去熏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歡讓馬蜂住進自己的後院,這好像和馬蜂簽了城下之盟。
他還不喜歡自己醒來的方式,在醒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該起了!醒來以後,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隻小手裡。這時他就用將帥冷峻的聲音喝道:放開!那女孩被語調的嚴厲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討厭!發什麼威呀!被摔的人當然覺得很疼,他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到園子裡去找早飯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亞熱帶叢林裡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園子。這座園子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霧裡,還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就如盛開的夾竹桃,在芳香裡帶有苦味。那個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來到這座紫色的花園裡,她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赤裸赭橄欖色的身軀──她就是紅線。紅線跟在薛嵩後面,用一種滴滴達達的快節奏說:我怎麼了──我哪兒不對了──你為什麼要發火──為什麼不告訴我──好像在說一種快速的外語。薛嵩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不能這樣叫我起床!你要說:啟稟老爺,天明了。紅線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說道:我的媽呀,好肉麻!薛嵩臉色陰沉,說道: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誰知紅線瞪圓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來:誰說我不樂意?我樂意。啟稟老爺,我要去劈柴。老爺要是沒事,最好幫我來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說完後她就轉身大搖大擺地走開,到門口去劈柴。這回輪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覺得紅線有點怪怪的。但我總覺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後園裡的紫色來自籬笆上的藤蘿,這種藤蘿開著一種紫色的花,每個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頭那麼大,一旦開放,花蕊卻是另一個花蕾。這樣開來開去,開出一個豹子尾巴那樣的東西。香氣就是從這種花里來。而這個籬笆卻是一溜硬杆野jú花,它們長到了一丈多高,在頂端可以見到陽光處開出一種小黃花,但這種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jú花紫色的葉子,這種葉子和茄子葉有某種相似之處。在園子裡,有四棵無花果樹,長著藍色的葉子,果實已經成熟,但薛嵩對無花果毫無興趣。藍色無花果掛了好久,沒有人來摘,就從樹上掉下去,被豬崽子吃掉。在園子裡,還長了一些龍舌蘭,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綠色的條紋,而且在藤蘿花香的刺激下,都開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認為,這些花不但詭異,而且yín盪,所以他從這些花旁邊走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為現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里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的木瓜枝壓彎了。大樹朝一邊彎去。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像。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更大的馬蜂窩掛在別的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麼歪。
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會發出一種餿味,能把周圍的熒火蟲全招來。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熒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面完全占據,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著釀醋廠的味道。眾所周知,熒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拍明滅。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後院裡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扎扎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熒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只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做愛,不知不覺會和上熒火蟲的節拍。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綠殼甲蟲,在屁股後面一明一滅。熒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fèng隙里漏進來,照著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著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板上翹起來,很專注地看著薛嵩。──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裡。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只像個女孩。她那雙眼睛很專注地看著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啟稟老爺,你是對眼啊,然後放鬆了身體,仰倒在竹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不知為什麼,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對眼。紅線的Rx房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適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jì女那口袋似的Rx房──老jì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等到面對老jì女那口袋似的Rx房,他又不能適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Rx房,還覺得老jì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如此顛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適應。不管怎麼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裡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設這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刪去。
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這園子裡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於道德修養有害。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里透青的楂子。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裡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麼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節度使,總是假裝正經才行。
這水搪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里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餵豬的,開著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著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著寨里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噁心,用隨身帶著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為什麼,那東西好像在水裡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著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昏昏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裡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裡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颼」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裡鑽出來,眼睛裡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準,只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準了,砍下的准不止是這些。因為耳朵里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帳,已經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裡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林去追敵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裡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著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