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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6:01 作者: 王小波
    李先生成為革命者也是因為他心軟,不但見不得女人的眼淚,而且見不得別人的苦難。他老念格瓦拉的一句話:我怎能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臉去?他就這樣上了師姑的鉤。後來該師姑又哭著說,你就是個黑人,我也不跟你吹。怎奈黃的和白的配出來,真是大難看!其實黃白混血,只是很小時不好看。大了以後,個頂個的好看,就如皮光縮肚的西瓜,個個黑籽紅瓤。師姑的說法以偏概全,強詞奪理,李先生居然就信了,白聞了不少臭屁。現在該師站在母校任教,嫁了個血統極雜的拉美人。生了一些孩子,全都奇形怪狀。

    現在要談到線條與李先生幽會的事。為了保持故事的完整,本節的下餘部分將完全是第三人稱,沒有任何插話。

    李先生第二次到線條那裡的日子,不但是星期天,而且是12月31日。那天颳起了大風。風把天吹黃了,屋裡的燈光藍熒熒。線條住的房子是一座石板頂的二層洋樓,原來相當體面,現在住得亂七八糟,有七八家人,還有女單身宿舍,所以就把房子改造了一下,除原有的大門外,又開了一個門,直通線條一樓住的房間,那房子相當大,窯洞式的窗子,在大風的衝擊下,玻璃桌球響。和她同屋的人上夜班,黃昏時分走了。

    如前所述,線條住的房子很大,有三米來寬,八九米長。這大概是原來房主打撞球的地方。整個安陽大概也只有這麼一座夠體面的洋房,但是原來的房主早就不在了。後來的房主也不知到了哪裡。但是這間房子裡堆著他們的東西,箱子柜子穿衣鏡等等,占去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要不偌大的房子不會只住兩個姑娘。屋子正中掛了一盞水銀燈,就是城市裡用來做路燈的那種東西。一般很少安在家裡。這種燈太費電,而且太耀眼。但是在這裡沒有這些問題。因為這裡是單身宿舍,燒的是公家的電;這裡住了兩個未婚姑娘,電工肯給她們安任何燈;丫頭片子不怕晃眼,除了這些東西,就是兩張鐵管單人床。

    傍晚時分線條就活躍起來。她打了兩捅水放在角落裡,又把床上的乾淨床單收起來,鋪上一張待洗的床單。這是因為上次李先生來,在雪白的床單上一坐。就是一幅水墨荷葉。線條倒不在乎洗被單,主要的是,不能讓人看出這房裡來過人。故此她不但換了被單,而且換了枕巾。別人的床上也蓋了一張髒被頭。除此之外,她還換了一件髒上衣。這樣布置,堪稱萬全。做完了這些事,她就坐下等待。天光剛剛完全消失(這間房子朝西,看得很清楚),大概是晚上八點。現在李先生剛下火車,正頂著大風朝這裡行進。這段路平常要走四十分,今天要一小時以上。線條站起來,走到窗前往外看。什麼也看不見。她把窗簾仔細拉上了。

    線條又回來,坐在床上等李先生。聽著窗外的風聲,她想到,李先生來一趟太不容易了。下回我到礦上去找他。但是這一回也不能讓她安心。於是她在床下待洗的衣服堆里撿丁一件髒襯衣,走到穿衣鏡面前,透過上面的積塵,久久地看著自己。她揀了一塊布,把鏡子擦了擦,就在鏡前脫起衣服來。在把那件髒襯衣穿上之前,她看著鏡子說了一句話:這麼好的身體交給龜xx血腫去玩,我是不是發了瘋?

    晚上李先生走到線條門前時,他比她預見的要黑得多。這是因為李先生到火車站去,經過了煤場。當時正好有一陣旋風在那裡肆虐。走過去以後,李先生的模樣就和從井下剛出來時差不多了。然後他又從火車上下來,走了很遠的路,幾乎被冷風把耳朵割去。雖然人皆有好色之心,但是被冷風一吹,李先生的這種心就沒了。他想的只是:我要是不去,那女孩子會傷心。

    李先生當時不但黑,而且因得要死。時近年底,礦上挖出的煤卻不多,還不到任務的三分之一。所以礦上組織了會戰,把所有的人都攆下井去,一定要在新年到來之前多挖些煤出來。開頭是八小時一班,後來變了十二小時一班,然後變成十六小時一班,最後沒班沒點,都不放上井來,飯在下面吃,因極了就在下面打個盹。如此熬了三十六小時(本來想熬到新年的,那樣可以打破會戰紀錄)之後,因為工人太累,精力不集中,出了事故,死了一個人。礦領導有點泄氣,把人都放上來。李先生推了三十小時的礦車,剛上來洗了澡,天就到了下午。他在火車上打了一會盹,完全不夠。所以他站在線條門前時,睡眼惺忪。

    晚上李先生到來之前,線條坐在床上想:龜xx血腫雖然好玩,這一回可別玩得太過分。雖然她說過,要做龜xx血腫的老婆,但是要是能不做當然好啦。這種心理和任何女人逛商店時的心理是一樣的:又想少花錢,又想多買東西。更好的比方是說,像那些天生麗質的少女:又想體會戀愛的快樂,又不想結婚。然而她的心理和上述兩種女人心理都不完全一樣,龜xx血腫之於線條,既不是商店裡的商品,也不是可供體會快樂的戀人,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東西。

    李先生進了線條的門,迷迷糊糊說了聲:你這裡真暖和。然後他打了個大呵欠,又說:你好,線條。聖誕快樂,新年快樂,上帝保佑你。他實在是困糊塗了,說話全不經過大腦。假如經過了大腦,就會想到:我們這裡是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天地。假如有上帝,他老人家也不管這一方的事,正如他老人家管不了舀梅尼。 十三

    晚上李先生到來之後。線條讓他洗了臉,又叫他刷牙。李先生帶著姑且由之的態度,照做了。此時她看著李先生那張毛扎扎的嘴,心裡想:萬一他要和我接吻,我就拒絕好啦。不必叫他刷牙。後來聽見外面風響,又想到他今天來是多麼的不容易。所以他要接吻也不好拒絕的,讓他刷刷吧。現在李先生連牙fèng里部是煤,被他親上幾下就成了扎染布啦。

    線條的這些想法,都以「夠意思」為準則。「文化革命」里我們都以「夠意思」為準則,這話就如美國人常說的「bereasonable」但是意思稍有區別。美國人說的是,要像一位誠實的商人一樣,而我們說的是:要像一個好樣的土匪。具體到線條這個例子,就是她要像一位好樣的女土匪對男土匪那樣對待李先生。

    對於線條的夠意思,還有如下補充。六八年夏天,正興換紀念章(紀念章三個字怪得很。當時還沒死嘛,何來紀念?——王二注),海淀一帶,有幾處人群聚集,好像跳蚤市場。線條常到那些地方去。除了換紀念章,那兒也是拍婆子的地方。有人對線條有了拍拖之心,就上前糾纏。線條嫣然一笑,展開手中的摺扇。扇面上有極好的兩個隸字(我寫的——王二注),「有主」!那時是二十二年前,線條是個清麗脫俗的小姑娘,笑起來很好看。

    假如對方繼續糾纏,線條就變了臉,嬌斥一聲:「王二,打丫的!」王二立刻跳出來,揪任對方就打。假如對方有夥伴,王二也有夥伴,那就是許由。許由一出場,就是流血事件。他是海淀有名的凶神。然後我們送打傷的人上醫院,如果傷得厲害,以後還要請吃飯。這就是夠意思了。

    李先生刷牙時,線條正在想,自己要夠意思。但是她也想到了,夠意思也要有止境。這個止境是個含混的概念。假如他想動手動腳,一般是不答應。但是也有答應的可能,所以線條做了這種準備。假如李先生想要她的貞節,那就決無可能。他敢在這事上多廢話,就打丫的。當時線條決定和男人玩,但要做一輩子處女。她以為這樣最為過癮。

    李先生洗漱完了,他們到床上坐下。原來線條坐著自己的床,李先生坐別人的床,後來她叫李先生過來,坐在她身邊。這是因為她看出李先生很疲憊。那被頭只能墊住李先生的屁股,萬一他往後一倒,就全完了。然後她就研究起李先生來。第一個研究成果是:李先生是招風耳。第二個研究成果是,李先生的毛孔里都是煤。她正要告訴李先生這些事,李先生卻說:我想躺下睡一會。說著他就朝一邊歪去,還沒躺倒就睡著了。線條後來說:「當時我真想宰了他(謀殺親夫!——王二注)!」

    李先生倒下後,打起呼嚕來。線條簡直想哭。可是她馬上就鎮定下來:媽的,你睡吧。老娘先來玩玩你!她給他脫了鞋,把他平放在床上,解開他胸前的衣扣和腰帶,把手伸了進去,摸著了一大堆破布片(單身漢的襯衣——王二注)。後來她這樣形容自己初次愛撫情人的感覺道:把龜xx血腫捆在一根木棍上,就是一個墩布。

    然而龜xx血腫不完全是墩布。把手伸得更深,就摸到了李先生的胸膛。那一瞬間線條幾乎叫出來。當然,摸久了也稀鬆平常,但是第一次摸感覺不一樣。李先生的胸上有疏琉落落的毛,又粗又硬,順胸骨往下,jian像摸豬脊樑。這還得是中國豬,外國豬的鬃毛不夠硬,不能做刷子。不管李先生的胸毛能不能做刷子,反正線條摸著心花怒放。她一路摸下去,最後摸到了一樣東西,好像個大海參。這一下她停下來,想了好半天,終於想到李先生的外號上去。於是她咬著自己的手指說:乖乖。這哪裡是器官,分明是殺人的兇器。

    一摸到這個地方,李先生就醒了。剛才他在做夢,夢見在礦上,從礦並里出來去洗澡,澡堂里一鍋黑泥湯。好多工人光著屁股跳到泥塘里去,其實他夢的全是真實所見的事,只是他當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能在一個房頂下,看見了那麼多男性生殖器。所以他懷疑自己在做夢,而且懷疑自己是同性戀者。只有滿足上述兩個條件,才會看見這種東西。

    李先生說,他從睡夢中醒來,感到線條在模他,倒嚇了一跳。那時他看到線條小臉通紅,臉上笑盈盈。他剛從夢中醒來,所以覺得,眼前的事不是夢,而且他也不希望是夢。這是他的似水流年,不是我的。歲月如流,就如月在當空,照著我們每一個人,但是每個人的生活都不一樣。

    後來線條叫李先生做了莊嚴保證:保證不做進一步的非分之想,保證在線條叫他停的時候停下來等等,線條就准許他的手從衣襟底下伸進去。這已經是第二次幽會時的事,和上次隔了一星期。線條說,李先生的手極粗。好像有鱗甲一樣,但是透過他的手,還是感到自己的腰很紉,Rx房很圓,肚皮很平坦。她對這些深為滿意。除此之外,感覺也很舒服(但是有些驚恐),這比在班上聊大天好玩多了。

    與此同時,我在雲南偷農場的菠蘿。半夜三更一聲不響地摸進去,砍下一個,先放到鼻子下同聞香不香。要是香的,就放到身後麻袋裡;不香就扔掉。我們倆如出一轍,都不走正路。走正路的人在那年月里,連做夢都想著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可是我說:這些受苦人我認得他們是誰嗎?再說了,他們受苦,我不受苦?那晚上我一腳跺進了螞蟻窩,而且我兩隻腳都得了水田腳氣,趾fèng里爛得沒了皮。那些螞蟻一齊咬我,像亂箭穿心一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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