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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5:42 作者: 王小波
「你別拿我開心了。你倒可以做個詩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個藍襪子。哎呀,藍襪子寫的東西真可怕。」
「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藍襪子寫的東西?」
「你怎麼那麼糊塗?我說藍襪子,就是泛指那些沒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說喬治·愛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沒本事,寫起東西來比之男的更是十倍的要不得。」
「具體一點說呢?」
「空虛,就是空虛。陳輝,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一定可以當個詩人!退一萬步說,你也可以當個散文家。萊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麼也比田間強吧?高爾基你不能比,怎麼也比楊朔、朱自清強吧?」
我叫了起來:「田間、朱自清、楊朔!!!妖妖,你叫我幹什麼?你乾脆用鋼筆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閻王爺面前,他老爺子要我在作狗和楊朔一流作家中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的選了作狗,哪怕作一隻賴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又笑,連連說:「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陳輝,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過你不要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你可以作個詩人!」
她走了。可是我心裡像開了鍋一樣蒸汽騰騰,摸不著頭腦。她多麼堅決地相信自己的話!也許,我真的可以作個詩人?可是我實際上根本沒當什麼詩人。老王,你看我現在坐在你身旁,可憐的像個沒毛的鵪鶉,心裡痛苦。思想正在聽樣板戲,哪裡談得上什麼詩人!」
我說:「老陳,你別不要臉了。你簡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聽著!你要是遇見過這種事,你就不會這麼不是東西了。這以後,我就沒有和妖妖獨自在一起呆過了。我還能記得起她是什麼樣子嗎?最後見到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記得起的!她是──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臉,眼睛真大啊。可愛的雙眼皮,棕色的眼睛!對著我的時候這眼睛永遠微笑而那麼有光彩。光潔的小額頭,孩子氣的眉毛,既不太濃,也不太疏,長的那麼恰好,稍微有點彎。端立的鼻子,堅決的小嘴,消瘦的小臉,那麼秀氣!柔軟的棕色髮辮。脖子也那麼瘦:微微的動一下就可以看見肌肉在活動。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徵只能看出那麼一點。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細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麼光笑不說話?妖妖,我到處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沒忘記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記你,妖妖!
老陳站起來,歇斯底里朝前俯著身子,眼睛發直,好象瞎了一樣,弄得過路人都在看他。我嚇壞了,一把把他扯坐下來,咬著耳朵對他說:「你瘋了!想進安定醫院哪!」
老陳呆呆的坐了一會,然後茫然地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像七年前一樣。我講到哪兒了?」
「講到她說你是個詩人,」
對對,後來過了幾天,就開始「文化大革命」了。後來就是大串聯!我走遍了全國各地。逛了兩年!我和著了魔一樣!後來我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見面,就回到學校。可是她再也沒來過學校。我在學校里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兒,我也沒有地方去打聽!後來我就去陝西了。
我在陝西非常苦悶!我漸漸開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聖經里說亞當說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對,就是這麼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裡去找她?
後來我又回到北京,可是並不快樂。可是有一天,我在家裡坐著,眼睛突然看見書架上有一本熟悉的書,精裝的《霧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讀過的一本,雖然舊了,但是決不會認錯的。老王,假如你真正愛過書的話,你就會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呆過很長時間的好書就像一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永遠不會忘記。那就是我和她在舊書店買的那一本!可是我記得它在妖妖那兒呀!我簡直不能想像出它是在哪兒冒出來的。還認為是我記錯了,我看起它,無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還想重溫一個童年的舊夢。忽然裡頭翻出個紙條來,上面的話我一字不漏地記得:
陳輝:
我家住在建國路永安東里九樓431號,來找我吧。
楊素瑤
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陝西去的第三天!我拿著書去問我媽,這書是誰送來的。我媽很沒害臊的說:「是個大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大概是兩年前送來的吧。」
我騎上車子就跑!找到永安東里九樓的時候,我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得很。心跳得要命,好象得了心律過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門,有人來開門了!我想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個搖頭晃腦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乾枯,滿頭白髮,還有搖頭瘋,活象一個鬼!
我問:「楊素瑤在家嗎?」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誰?」「我,我是她的同學,我叫陳輝。」
「你是陳輝!進來吧,快進來。哎呀……(老太太哭了,沒命地搖頭)小瑤,小瑤已經死啦!」
我發了蒙,一切好象在九重霧裡。我記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說她回老家去插隊,有一次在海邊游泳,游到深海就沒回來。她哭著說:孩子,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呀!我為什麼讓她回老家呢?我為什麼要讓她到海邊去呢?嗚嗚!
我聽老太太告訴我,說妖妖在信中經常提到說:如果陳輝來找她就趕快寫信告訴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淚。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在樓梯上又被一個姑娘攔住了。
她說:「你叫陳輝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陳輝。」
「我的鄰居楊素瑤叫我把這封信交給你,可惜你來的太晚了。」
我到家拆開了這封信,這封信我也背得上來:
陳輝: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沒有來。
你現在好嗎?你還記得你童年的朋友嗎?如果你有更親密的朋友,我也沒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說一聲再見吧。我感謝你曾經送過我兩千五百里路,就是你從學校到汽車站再回家的六百二十四個來回中走過的路。
如果你還沒有,請你到山東來找我吧。我是你永遠不變的忠實的
朋友楊素瑤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東海陽縣葫蘆公社地瓜蛋子大隊。
老陳講到這裡,掏出手絹擦擦眼睛。我深受感動。站起身來準備走了。可是老陳又叫住了我。他:「你上哪兒去?我還沒講完呢!。後來我和她又見了一面。」
「胡說!你又要用什麼顯魂之類的無稽之談來騙我了吧?」
「你才是胡說!你這個笨蛋。這件事情你一定要懷疑不是真的,可是我願用生命擔保它的真實性。要不是親身經歷過,我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你聽著!」
他又繼續講下去。如果他剛才講過的東西因為感情真摯使我相信有這麼一回事的話,這一回老陳可就使我完全懷疑他的全部故事的真實性了。不是懷疑,他毫無疑問是在胡說!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
二、綠毛水怪
後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了,也回了山東老家。至於老家嘛,簡直沒有什麼可說的。閉塞得很,人也很無知。我所愛的*是那個大海。我在海邊一個公社當廣播員兼電工。生活空虛透了,真像愛略特的小說!唯一的安慰是在海邊上!海是一個永遠不討厭的朋友!你懂嗎?也許是氣勢磅礴的朝岸邊推涌,好象要把陸地吞下去;也許不儘是朝沙灘發出的浪,也許是死一樣靜,連一絲波紋也興不起來。但是浩瀚無際,廣大的蔚藍色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藍聯合在一起,卻永遠不會改!我看著它,我的朋友葬身大海,想著它多大呀,無窮無盡地大;多深哪,我經常假想站在海底看著頭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銀子一樣。我甚至微微有一點高興,妖妖倒找到一個不錯的葬身之所!我還有一些非非之想,覺得她若有靈魂的話,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了。
可是在海中遠遠的有一片礁石,退cháo的時候就是黑黑的一大捧,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很多東西,一片新大陸,聖海倫島,之類之類。漲cháo的時候就是可笑的一點點,好象在引誘你去那裡領受大海的嬉戲。如果是夏天,我每天傍晚到大海里游泳,直到筋疲力盡時,就爬到那裡去休息一下。真是個好地方!離岸足有三里地呢。在那裡往前看,大海好象才真正把它寬廣地顯示給你……
有一天傍晚時分我又來到了海濱。那一天海真像一面鏡子!只有在沙灘盡邊上,才有海水最不引人注意地在拍濺……
我把衣服藏在一塊石頭底下,朝大海里走去。夕陽的餘輝正在西邊消逝,整個天空好象被紅藍鉛筆各塗了一半。海水浸到了我的腰際,心裡又是一陣隱痛……你知道,我聽說她死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是一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了。這種痛苦對於我已經轉入了慢性期,偶爾發作一下。我朝大海撲去,遊了起來。我朝著那叢礁石游,看著它漸漸大起來,我來了一陣矯健的自由式,直衝到那兩片礁石上。你要知道那是一大片犬牙交錯的怪石,其實在水下是其大無比的一塊,足有二畝地大。一個個小型的石峰聳出水面,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剛剛露出水面一點兒。在那些亂石之間水很淺,可是水底下非常的崎嶇不平。我想,若千萬年前,這裡大概是一個石頭的孤島,後來被波濤的威力所摧平。
我爬到最高的一塊礁石上。這一塊礁石約有兩米高,形狀是酷似一顆巨大的臼齒。我就躺在凹槽里,聽著海水在這片礁石之間的轟鳴。天漸漸暗下來。我從礁石後面看去!黑暗首先在波浪間出現。海水有點發黑了。
「該回去了。不然就要看不見岸了。」我在心裡請清楚楚地說。找不著岸,那可就糟了。只有等著星星出來才敢往回遊,要是天氣變壞,就得在石頭上過一夜,非把我冷出病來不可!我可沒那麼大癮!
我站起身來,眼睛無意間朝礁石中一掃:嗬,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我看見,在礁石中間,有一個好像人的東西在朝一塊礁石上爬!我一下把身子蹲下,從石頭後面小心地看去,那個怪物背對著我。它全身墨綠,就像深潭裡的青苔,南方的水螞蝗,在動物身上這是最讓人憎惡的顏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個人,寬闊的背部,發達的肌肉和人一般無異。我可以認為它是一個綠種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樣東西,就其形狀來講,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樣的,只是有一米多長,也是墨綠色的,完全展開了,緊緊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來支撐。在這怪物的翅膀中,也長了根趾骨,也有個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緊緊地抓住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