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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5:42 作者: 王小波
忽然我看到窗戶跟前有個鬧鐘,嚇得一下跳起來:
「哎呀,快三點了!」
可是妖妖毫不驚慌地說:「你慌什麼?等會咱們直接去校長室,就說是回家家裡現做的飯。」
「那他還會說我們的!」「不會了,你這人好笨哪!孫主任留咱們到一點多對嗎?學校理虧呢。校長准不敢再提這個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來:真的,沒什麼。孫主任中午留我們到一點多真的理虧呢。可是我就沒想到。不過還是該早點去。我說:「咱們現在快去吧。」
妖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其實根本不用怕。陳輝,你怕校長找你嗎?」「我不怕。我覺得,怎麼也不會比孫主任更厲害。」「我也不怕,我覺得,咱們根本沒犯什麼錯。咱們有理。」我心裡說真對呀,咱們有理。
後來我們一起出來上學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說:「喂,陳輝,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呀?」喂,老王,你這傢伙簡直不是人!你聽著,她說:
「我覺得大人都很壞,可是淨在小孩面前裝好人。他們都板著臉,訓你呀,罵你呀。你覺得小孩都比大人壞嗎?」
我說我決不這樣以為。
「對了。小孩比大人好的多。你看孫主任說咱們複雜,咱們有他複雜嗎?你揪過女孩的小辮子嗎?他要是看見你餓了,他會難受嗎?哼,我說是不會。」
我說:「不過,咱們班同學欺負劉老師也很不好,幹嘛軟的欺負硬的怕呢?」
「咱們班的同學,哼!都挺沒出息的,不過還是比孫主任好。劉老師也不是好人,孫主任把咱們倆關起來,她說不對了嗎?」
我不得不承認劉老師也算不上一個好人。
「對了,他們都是那樣,劉老師為了讓班上不亂,孫主任揍你她也不難受。我跟你說,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還不如我永遠不長大呢。」
她最後那句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啊,那時我們都那麼稚氣,想起真讓人心痛!
老陳用手緊緊地壓著左胸,好象真的沉湎於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動,簡直說不上是佩服他的想像天才呢,還是為這顆真正的童年時代的淚珠所沉醉。說真的,我聽到這兒,對這故事的真實性,簡直不太懷疑了。
老陳感慨了一陣又講下去:「後來我們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時期,回想起來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麼清晰,新鮮,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我說:「你快講呀!編不下去了麼?」
「編,什麼話!你真是個木頭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豬圈裡度過的,沒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後來我發現了一個新大陸。那是五年級下學期的事情。這個新大陸就是中國書店的舊書門市部。老王,你知道我們那條街上商場旁邊有個舊書鋪吧?有一天我放了學,不知怎麼就走到那裡去了。真是個好地方!屋子裡暗得像地下室,點了幾盞日光燈。煙霧騰騰!死一樣的寂靜!偶爾有人咳嗽幾聲,整整三大間屋子裡就沒幾個人。滿架子書皮發黃的舊書,什麼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沒人來打攪你。淨是些好書,不比學校圖書館裡淨是些哄沒牙孩子的東西。安徒生的無畫的畫冊,謎一樣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話境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說,我能從頭到尾背下來。還有無數的好書、書名美妙封面美好的書,它們真能在我幼小時的心靈里喚起無窮的幻想。我要是有錢的話,非把這鋪子盤下來不可。可是我當時真沒有幾個大子兒,而且這幾個大子兒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說被我媽發現一定要沒收的。我看看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書,價錢憑良心說也真公道。可是不想買。我總共有七毛錢,可以買一本厚的,也可以買兩本薄的。我盡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後挑了一本《無畫的畫冊》,大概不到一毛錢吧,然後又挑了一本《馬爾夏斯的蘆笛》,我咒寫那本破書的阿爾巴尼亞人不得好死!這本破書花了我四毛錢,可是寫了一些狗屁不如的東西在上面。我當時不知道辨認作者的方法,就被那個該死的書名騙了,要知道我正看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看得上癮,就因為那本書賣六毛錢放棄了它!我到收款處把帶著體溫的,沾著手汗的錢交了上去,心裡很為我的沒氣派害羞。可是過了一會,我就興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眼地用手捂著書包里那兩本心愛的書。我想,我就是被車壓死,人們也會發現我書包里放著兩本好書的,心裡很為書和我驕傲。後來仔細看了一遍馬爾夏斯的蘆笛,真為這個念頭羞愧。幸虧那天沒被車壓死,否則要因為看這種可恥的書遺臭萬年的。不過這是後話了,不是當天的事。
我為這幸福付出了代價。因為回家晚挨了一頓好打。不過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覺時還想著我發現了一個無窮無盡的快樂的源泉。第二天我上課時完全心不在焉。不過不要緊,我不聽課也能得五分。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學,我找到妖妖對她說:「喂,妖妖,我發現一個好地方!」
「什麼好地方?」「舊書店,裡面有無盡其數的好書!!」
「書?看書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小白兔,大蘿蔔之類。我每天放學之後都去游泳,你看我把游泳衣都帶著呢。你陪我去吧?」
「小白兔,大蘿蔔根本就不是書。你跟我上一次舊書店吧。包你滿意。」
她不大願意去,不過看我那麼興致勃勃,也不願掃我的興。哎呀,那么小的時候我們就學會了珍惜友誼……
「老陳,少說廢話,否則我叫你傻瓜了!」「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麼叫終生不渝的友誼嗎?
我領著她鑽進那個陰暗的書店。我看見「哈克貝利·芬」還在書架上,高興極了,立刻把她抽下來給妖妖,說:「你看看這本書,擔保你喜歡!」我其實就是為了這本書來的,可是為了收買她的興致把它出賣了。我又在書架翻了一通,找著了一本卡達耶夫的《霧海孤帆》,馬上就看入了迷。
可是我看了一會,還不忘看看妖妖。呵,她簡直要鑽到書里去了。我真高興!如果,一個人有什麼幸福不要別人來分享,那一定是守財奴在數錢。可是我又發現一點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給她的哈克貝利·芬放到一邊去了,捧著看的是另一本。被她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在一邊的書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劍》、《牛虻》,還有幾本。後來我們長大了,這些書看起來就大不足道了。可是當時!
我看看書店的電鐘,六點鐘了。昨天被揪過的耳朵還有點痛呢!我說:「妖妖,回家吧!」「急什麼,再看一會。」「算了吧!明天還能看的。」妖妖抬起頭看著我說:「你急什麼呀?」「六點了。」妖妖說:「不要緊,到七點再回家。」
我也真想再看一會,但是揪耳朵的滋味不想在嘗了,我堅決地說:「妖妖,我非得回家不可了。」「你怎麼啦?」
我什麼也不瞞她。我說:「我媽要揍我。你看我今天早上左耳朵是不是大一點?噢,現在還腫著哪!」
妖妖伸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耳朵,聲音有點發抖:「痛嗎?」
「廢話,不痛我也不著急走了。」「好,咱們走吧。」
我看看《霧海孤帆》的標價,又把它放下了。其實不貴,只要四毛錢。可是我就剩兩毛錢了。妖妖問我:「這書不好嗎?」「不,挺有意思。」「那幹嘛不把它買回去看?」
我不瞞她,告訴她我沒錢了。她說:「我有錢哪。明天我管我媽要一塊錢。她準會給的。我還攢了一些錢,把它拿著吧。」
她選了好幾本,連「哈克貝利·芬」也在內,交了錢之後書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說:「你替我拿幾本吧,看完了還我。」
可是我不敢拿,怕拿回家叫家裡人看見。褥子底下放一兩本書還可以,多了必然被發現。如果被我媽看見了,那書背後還打著中國書店的戳哪!要是一下翻出四五本來,准說是偷錢去買的,就是說借妖妖的她也不信。所以我就只拿了《霧海孤帆》回家。
第二天我完全叫《霧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薩喧鬧的街市!陽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誼!我看完之後鄭重地推薦給妖妖,她也很喜歡。後來她又買了一本《糙原上的田莊》,我們也很喜歡:因為這裡又可以遇見彼加和巴普立克,而且還那麼神妙地寫了威尼斯、那波里和瑞士。不過我們一致認為比《霧海孤帆》差多了。
後來我們又看了無數的書,每一本到現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來。《小癩子》、《在人間》,世界上的好書真多哇!
有一天,下課以後我被孫主任叫去了。原因是我在上課看《在人間》。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高爾基是誰。劉老師也不知道。我到教導處時他們兩個狗男女正在看那本書哪。我不知他們在書里看出什麼,反正他們對我說話時口氣凶得要命:
「陳輝,你知道你思想墮落到什麼地步了嗎?你看黃色書籍!」
我當時對高爾基是個什麼人已經了解一點,所以不很怕他們的威嚇。我說:「什麼叫黃色書籍呀?」
「就是這種書!你看這種書,就快當小流氓了!」
我猛然想起書里是有一點我不懂的曖昧的地方,看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心跳。可是我對小流氓這個稱呼堅決反對。我甚至哭了。我說:
「你瞎說!高爾基不是流氓!他和列寧都是朋友!」孫主任聽了一楞,馬上跳起來大發雷霆:
「你說誰胡說?你強詞奪理!你還敢騙人!這個流氓會和列寧是朋友?你知道列寧是誰嗎?你污衊革命領袖!」
這時候校長走了近來,問:「怎麼啦?啊,是陳輝!你怎麼又不遵守紀律呀?」
孫主任氣呼呼的說:「這問題嚴重了,非得找家長不可!看黃色小說!校長,這孩子複雜得很,說這個『割爾基』和列寧是朋友,真會撒謊!」
校長看了看書皮,笑了:「高爾基,老孫。我告訴你,高爾基是俄國偉大的無產階級作家,列寧很關心他的寫作。這孩子看這書是早了點。你千萬別找陳輝的家長,他爸爸是教育局的呢。你讓他知道一個教導主任連高爾基是誰都不知道,那可太丟人了。」
我哭著說:「孫主任說我是流氓,我非告訴我爸爸不可。他還說高爾基是流氓作家!他大概根本也不知道列寧是哪國人!」
孫主任臉都嚇白了。校長和劉老師趕緊上來哄我:「你也別太狂了!大人不比你強?你看過幾本書?你現在不該看這種書,我們是為你好。你上課看小說就對嗎?好啦,拿著書走吧,回家別亂說,啊?」
我拿回了《在人間》,真比老虎嘴裡搶下了一頭牛還高興,趕緊就跑。我根本不敢回家去說,家裡知道和老師頂了嘴准要揍我。我趕快跑去找妖妖,可是妖妖已經走了。我又想去書店,可是已經晚了。於是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