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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5:42 作者: 王小波
    「舅舅,我畫得怎麼樣?」

    王安說;「畫得很好。」他點點頭,正要走開,忽然看到那女孩對著下沉的夕陽站著,眯fèng著眼睛,笑嘻嘻地毫不防備。他便猛然變了主意,像餓虎一樣朝她撲去,去勢之快捷,連蒼鷹捕食都不能與之相比。殊不知那女孩朝地上一撲,比兔子還快地從他胯下爬過,等到王安轉過身來,那女孩已經逃到十丈以外,拍著手笑道;「舅舅和我捉迷藏!你捉不到我,明天我再來,今天可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王安到衙門裡去點卯,發現簽事房裡一片歡騰,那佛手串的案子已經結束。原來聖明仁慈的皇后宣布說是她走進皇上的密室,取去了那串骨珠。公差們興高采烈地到禁軍衙門去接老婆,兵大爺們說,他們未奉旨不便放人。可是,他們也說相信聖旨不時將下,公差們就可以與妻子團聚了。王安對此也深信不疑。他回家裡來,灑掃庭院,收拾家具,正忙得不可開交。那個女孩忽然來了,她站在門口,挑起眉毛說:

    「舅舅你在忙什麼?難道舅娘要出來了嗎?」王安說:「大概是吧。皇后承認是她偷去了珠子,這個案子該結了。」

    女孩說:「我看未必。皇后怎麼會偷皇上的珠子?難道她也是賊?」

    王安笑了:「甥女兒,皇后說是她拿了珠子,想來自有她的道理,這種事情我們不便猜測。我想她老人家身為國母,一串骨珠也還擔待得下,我對這案子不便關心,倒是你這爬牆的本領叫人佩服,是誰教給你的?」

    「沒人教,我天生骨頭輕,從小會爬牆。」

    「不管有人教也罷,沒人教也罷,反正不是好本領。你把它忘了吧。等你舅娘回來,你和她學學針線。」

    女孩一聽立刻火冒八丈,齔牙咧嘴,狀如野貓。她惡狠狠地說:「針線我會,不用跟她學。舅舅你不要得意,也許空歡喜一場!」

    王安搖搖頭,不再答理她,那女孩說:「舅舅,你還捉不捉我了?」

    王安想起昨天的事,羞得滿臉通紅。王安到長安之前,在河間府做過九年公差,當時是公差的驕傲,賊子的克星,出手速度之快,足能捉下眼前飛過的小鳥,但是卻捉不一以一個小女孩。他搖著頭說:

    「甥女兒,你把這事也忘了吧,昨天是我一時糊塗。「

    「舅舅一點也不糊塗,我就坐在這兒,你再來捉捉看?「

    王安知道,她就如天上的雲,地上的風,誰也捉不到。昨天他被她表面的鬆懈迷惑,結果大出洋相。今天他不上這個當。他搖搖頭說:

    「我何必要捉你?事情已經過去了。」

    那個女孩就走出去。王當躺在竹床上,想到幾天之內就可以和老婆相會了。他極力在想像中復原她的倩影,但是這件事很困難。他也為那女孩所惑。當然,不是惑於她的美色。雖然她很美麗,但是尚未長成。王安的妻子在夜裡比她要美得多。王當只是沉迷於她的快捷,她玲瓏的骨骼,她喜怒無常的性格,這些氣質比女色更迷人。

    王安影影綽綽地想起妻子在月夜裡坐在竹床上的形象,她高大而豐滿,裸露出胸膛,就如一座活玉雕。她在白天的凶暴,似乎全是為了掩飾在夜裡的美,這好像是一個夢。可是那女孩在牆上遊動的身影就在眼前,她的身子好像沒有重量。像這樣的人,除非她樂意讓你捉住,否則你是無法捉到的。而讓她把自己交到別人手裡,是一件極費心力的事。謝天謝地,王安不必再為此費心了。就在王安感到輕快的時候,皇上覺得頭痛欲裂,周身都是麻煩。皇后說她已經把手串毀了。皇帝只得從密室里走出來,嘗試過以前的生活。但是他覺得外面光線晃眼,噪聲吵人,山珍海味都不適口,錦墩龍椅都不舒適,宮裡的女人浮囂可憎,因此他又回密室去,召皇后來見面。

    渾身異香的皇后到皇帝面前時,面上浮起了紅暈,皇帝覺得她分外光艷照人,所以要說的話也分外難說了出口。他躊躇良久最後痛苦地說:「梓童,朕知道你諫止朕迷戀珠串的苦心,朕也試圖照你的意思去辦。事實上,朕雖擁有六宮佳麗,除了你之外,卻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女人。由於你有天生的異香,由於你對朕的厚愛,朕早已決定終生絕不違拗你的意思。但是這手串實在是朕的生命,朕一定要把它追回。朕的苦惱,希望你能夠理解。」

    皇后跪在他面前連稱萬歲,口稱臣妾罪該萬死,可是皇帝卻出起神來。他看著皇后花一樣的面孔,想起自己幼年喪母,從未感到母親的愛。因此當他愛上皇后之後,就有輕微的犯罪感,每次和皇后做愛時,他感到她肉體的顫慄,就有一種兒jian母的感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絕不會割捨皇后,自己深入密室苦修。於是他苦笑一聲,叫皇后平身。又賜她與自己同座。皇帝握著皇后的手說:

    「梓童,朕已有了追回手串的辦法,但是卻難免要冒犯於你。自從你我結緣以來,你已為我忍受了不少痛苦。為了追回手串,朕又要你為我忍受新的痛苦。因此朕要請求你的原諒。」

    皇后又到皇上面前跪下,口稱她能夠身為當今國母,全賴皇上的厚恩,她願為皇上做一切事,惟一不能做的就是追回手串,因為它已經被毀掉了。皇上對這種說法感到厭倦。揮手叫皇后離去。然後在蒲團上靜坐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想:皇后已經為他忍受過不少痛苦,再讓她忍受點也無妨,這就如頑童煩擾母親時那種模糊的心境,既然她能受得了生他的痛苦,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王安再到衙門裡去點卯時,發現同事們在簽事房裡飲酒賭博,到處是放縱鬆懈的情緒。他還來不及打聽出了什麼事,就被叫到公堂上去,被按在堂上打了三十大板,做公差的總難免挨打。可是這一回打得非常之輕,那力量連蚊子都拍不死。挨過打之後,王安跪起來,要聽聽自己挨打的原因。可是官老爺什麼也沒說,搖頭嘆氣地退堂了,他問打人的公差,今天這三十大板是怎麼回事,可是那些人也只顧搖頭嘆氣地離去。於是王安就回簽事房去,問出了什麼事情。別人說,皇帝早上下了聖旨,要全城的公差繼續追查手串的案子,並且是嚴加追查,一天不破案,全體公差都要挨三十大板。

    公差們說,手串已經被皇后毀去,還要追查,這豈不是向公狗要鹿茸,向母雞擠奶的事?他們還說,皇上天恩,只賜每天三十大板,就算把大夥全閹割了,把家眷變賣為奴,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安卻沒有那麼達觀,他趕緊回去找那個女孩,找遍了鬼方坊,再也找不到,他就回家來,坐在床上痛悔自己的愚蠢;第一不該冒失地出手抓那孩子,第二不該相信這個案子已經結束,第三不該對那女孩說,要她向老婆學針線。此時她肯定已經遠走高飛,他想到自己能夠和她住一個坊里,這是何等的僥倖。她又自己找上門來,這是何等的機遇。上天賜給王安這麼多機會,他居然讓她平安地溜走。簡直是活該失去鬍子和老婆。

    現在王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他回簽事房去,聽說皇上已經下旨把她廢為庶人。還要京兆衙門把公案和刑具搬進宮去。今天晚上他要親審廢后,要全城的公差都進宮去站堂。王安聽到這個消息,嚇得面孔鐵青,坐在長凳上,好像一段呆木頭。

    皇后被貶為庶人之後,就從宮殿裡搬進了黑牢。在那兒她被蓆子上的霉味熏得半死,還被人剝去長袍,除去釵環,換上了罪衣罪裙。這種粗布衣服她從來沒穿過,她覺得渾身如蟲叮鼠咬。天黑之前,晚霞從窗口映入,照到皇后身上,她覺得周身血跡斑斑,想來到即將到來的羞辱和酷刑,她幾次幾乎暈死過去。最後有人打開牢門,用鎖鏈鎖住她的手足,牽著她去見皇帝。皇后赤足踉蹌,走過宮裡的石板地,心想:生為絕代佳人,實在是件殘酷的事情。

    對於皇后來說,就連更衣這樣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從窗fèng里吹進來的風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面的痛苦。出浴時的毛巾不管多麼柔軟,她都覺得如板銼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場酷刑。儘管如此,做絕代佳人也比不做好。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來時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來,更叫人無法活下去。因此皇后決定領受皇帝賜給的刑罰,寧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變上諫皇帝的初衷。

    皇后來到皇帝前跪拜時,披散著萬縷青絲,脖子上套著鐵鏈。她穿著死囚臨刑時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氣息奄奄的聲音喊道:「犯女XX,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聽了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叫皇后抬起頭來,發現一天不見,皇后已經清簡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說:

    「梓童,你披枷戴鎖,身著死囚的服裝,朕覺得更增嫵媚。」

    皇后說,她已經貶為庶人,現在是皇上的階下囚,請皇上不要以梓童相聯繫稱呼。皇上卻說,他覺得階下囚比皇后更加可愛。皇后就說,只要皇上喜歡,她也樂意做階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讓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跡斑斑的刑具。皇后看了這些東西,只覺得天旋地轉,立刻倒在皇上的懷裡。

    皇后醒來之後,皇帝對她說:「梓童,現在改變你的決心還不算晚。否則朕只有為就要發生的事情請求你的原諒。」

    皇后明白,無論什麼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還是說,她的身體歸聖上所有,無論置於龍床上還是刑具下,都是正確的用途。

    於是皇帝叫人把她牽出去,幾千名公差齊聲高叫升堂,幾乎把皇后嬌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帶過公差們站成的人甬道(幾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來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面前複述她的供詞。皇帝立即命令對廢后用刑,拶子剛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緊,皇后的指尖就滲出血來。她像被門夾住尾巴的貓一樣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后熏醒,再開始刑訊。拶子又收緊了一點兒,皇后在痛苦之中掙扎,卻不能暈死過去。她身上的異香隨著汗水蒸發,使行刑的公差腿軟腰麻。這時皇帝逼問她的供詞,皇后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松去拶子,用藤條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針刺入她的足趾。皇后暈厥了幾次,終而不肯改口,最後皇帝命令松去皇后的刑具,她立刻癱軟在地昏死過去。

    皇帝命令把皇后送回寢宮,請太醫診治。然後板起臉來,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御前磕頭,那情景就如幾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說:

    「朕已知道,你們這些烏鴉,不肯為朕盡心辦案,卻污衊說皇后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該把你們全體凌遲處死,奈何還要依仗你們追回失物,只得放你們一條生路。朕這宮中沒有石碾石磨,任憑什麼人,都不能毀掉手串。而要說那手串為皇后藏匿起來呢,你們的狗頭上也長有狗眼,應該看到皇后受刑時的情景。在這種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絕無不交的可能。故而你們這批狗頭,應該死心塌地地到宮外尋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話你們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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