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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5:42 作者: 王小波
    紅線說,故事講到這一節,她就有點兒知道了。五年前一隊唐軍到山前下寨,她那時還是個毛丫頭哩,領一幫孩子去看熱鬧。彼時朝霞初現,萬籟無聲。她們躲在樹林裡,看見老爺獨自在溪中洗浴。在苗山從沒見過老爺這麼美的男人:身長九尺,長發美髯,肩闊腰細,目似朗星。胸前一溜金色的軟毛直生到臍窩,再往下奴婢不敢說,怕老爺說奴是yín奔不才之流,老爺那兩條腿,哇!又長又直。奴婢當時想,誰長這麼兩條腿,穿褲子就是造孽!當時奴婢就對那幫丫頭說:我現在還小,再過幾年,要不把這鳥漢子勾到手,我就不是人!當然,奴婢這麼說,是罪該萬死的啦!

    紅線講到這裡,天已經亮了。太陽雖未出山,但東邊天上一抹玫瑰色。那天正是萬里無雲的天氣,半邊天都做藍白色。早上有點兒冷,她朝薛嵩身上偎過來。薛嵩卻想:我雖落難,到底還是朝廷的一品大員,山頂上亮,可別叫別人看見。他就伸出一個指頭把紅線推開。

    那天早上從將破曉到日頭出來,薛嵩都在教訓紅線。說的是他一生的教訓,全是金玉良言,皆切中時弊,本當照錄,叫那些在小胡同里樓摟抱抱的青年引以為戒。奈何事干薛氏著作之權,未敢全盤照抄,只能簡單說個大概。薛嵩說,男歡女愛,原本人之大欲,絕然無傷,但是一不可過,二不可亂。過則為yín,亂則成jian。yín近敗,jian近殺,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君yín則傾國,如玄宗迷戀楊貴妃,把這錦繡山河敗得一一塌糊塗;臣yín則敗家,如薛嵩倒霉,完全是因為他給虢國夫人洗內褲。所以人辦這男女之事,必須要心存警惕,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失足則成千古恨。先賢曰一日三省吾身,要到這種事兒,三省都不為過。比方說現在,你往我身上湊,我就要自省:一、爾乃何人?余與爾押,名分得無過乎?當然你是我的妾,名分上是沒問題啦。二、此乃何時?所行何事?古人云,暮前曉後,夫婦不同床。當然,你也不是要干那種事,不過是身上冷,要我摟著你。第三條最難,要顧及人言可畏。如今天已經大亮,我在山頭上摟著你,別人看了,豈有不說閒話的?這比張敞畫眉性質要嚴重多了!我是在男女關係上犯過錯誤的人,所以要特別警惕。

    紅線說:稟老爺,奴婢知過了。又說:每回老爺為這種事教訓版婢,奴婢心裡就怒得很,真恨不得一刀把老爺殺了扔到山溝里去。所以下回老爺再遇到這種事兒,還是免開尊口,徑直來動家法吧,打多少都沒關係。別像個沒牙老婆子囉嗦起來就沒完。紅線說到此處,眉毛揚起來,鼻孔鼓得溜圓,咬牙切齒,怒目圓睜。薛嵩想:這小蠻婆說得出做得出,還是別招惹她。另一方面,聖人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如今我身邊只剩一個蠻婆,還是要善加籠絡。正好此時大霧起來,薛嵩就說,小賤人,現在沒人能看見,你過來吧,老爺我暖著你。小子閱《薛氏宗譜》至此,曾掩卷長嘆曰:薛嵩真不愧是名門之後,唐之良臣也!且不論其武功心計,單那早上對紅線之態度,已見高明。正如武侯詞上楹聯所說:

    「不審勢則寬嚴皆誤,能攻心則反覆自消!」

    余效得此法對付余妻小胡,把她治得服服貼貼,發誓說只要王二爺還有一口氣,世上的男子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是高倉健跪在她面前,也只好叫他等到王二死了再來接班。閒話免談,單說那早上薛嵩把紅線摟在懷裡。紅線感泣曰:

    「老爺,你對我真好。有什麼憂心的事兒,都對賤妾講了吧,天大的事兒,奴給你擔起一半。」

    薛嵩說,眼下的事兒連老爺都沒主意,你能有什麼辦法?紅線說,老爺休得小看了奴婢!這二年給老爺當侍妾,我老實多啦。前幾年賤妾還是這一方苗山瑤寨的孩子王哩。登高鳧水,無一不會。彎箭吹簡,無一不精,刀槍劍戟都是小菜。就連下毒放蠱,祈鬼魔神那些深山裡生番的諸般促狹法門,也要得比巫師神漢一點不差。當然啦,奴婢的本領沒法兒和老爺比,老爺是人中之龍,名門之後,大唐之良將,還給虢國夫人當過面首的;不過小本領有時能派大用場。老爺讀經史,豈不聞曹沫要離之事乎?

    薛蒿聽了這種話,也不敢大當真。他接著講他的倒霉事。這就要從沅西節度使這個名目說起。正德初年,有幾個苗人到長安去,自稱湘西大苗國的使臣,又說是大苗國領二軍七州八縣,戶口三十萬,丁口百萬餘。國王自愧德薄,情願把這一方土地讓與大唐皇帝治理,自己得為天朝之民,沾教化之恩足矣。當時朝廷中有些議論,說這大苗國不見經傳,這幾個苗使又鬼頭蛤模眼。所貢之方物,多屬不值一文。所以這八成是個騙局,是一幫青皮土棍榨取天朝回賜之物。要按這些大臣的意見,就要把這幾名使臣下到刑部大牢里。可是當時是宦官專權,公公們要這大苗國。所以持此議的大臣們倒先進了刑部大牢啦,宦官們把持著皇上,開了御庫,回賜苗使黃金千兩,金銀牌各千面,絲帛之類,難以盡述。這些東西,苗使帶回去多少是很難說的。這種事兒總要給公公們上上供。然後就有沅西一鎮,節度使一職索價干萬緡,可以說便宜無比。不過別人都知道底細,誰也不來上這個當。偏巧薛嵩當時在江南經商,回京一看,居然有節度使出賣,只要這麼點兒錢,就買了下來。辦好手續,領到關防印信,拿到沅西鎮版圖,又花了比買官多十倍的錢。薛家的老少從原來的大宅子搬到一個小院裡。薛嵩把部曲家丁改編成沅西鎮標營。按圖索膜到湘西一看----不必說了,什麼都不必說了。慢說是二軍七州八縣,連一片下寨的地方都沒有。這山苗洞瑤勇悍得很,你占一寸地他都要和你玩命。好不容易尋到鳳凰寨這片無主之地,才有了落腳的地方。

    紅線說,好教老爺得知,這鳳凰寨也是有主的地方,歸我爹爹管理。當年老爺在此下寨,爹爹要集合三十七寨上萬名苗丁下山來打老爺。小賤人在爹爹面前打滾撒嬌,說爹爹把老爺攆去,奴就要吞釘子。爹爹說,你既如此,就把這片地給你。將來我死後,三十七寨你都無份。後來下山來跟老爺,每回挨了家法,心裡都有些罪該萬死的氣話。老爺不赦罪,奴一輩子也不敢說。薛嵩說,赦爾無罪,你且說來。紅線說,奴婢想:小王八羔子占了老娘這麼多便宜,還敢打老娘,而且打得這麼痛!現在不理你,等半夜我把你切成八大塊扔豬圈裡去。等老爺睡了,奴又下不得手。薛嵩一聽,嚇出一頭冷汗,連忙說:老爺打你都是一時氣惱,你不要記恨。再往下有些話跡近狠褻,小子未敢盡錄。總之是關於家法的事,紅線表示想開了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薛嵩對她的教化程度表示嘉許。然後又提到原來的話題上去,紅線問薛嵩,既然知道沅西鎮是個騙局,何不回京去,向中宮們索回買官之價。薛嵩說,買官之價既付出,已不能全部索回。老爺我不回長安,又和我平生所好有關。

    薛嵩對紅線講他平生所好時,正如那李後主詞云:紅日已高三丈透。彼時霧氣散盡,綠糙地青翠可愛,糙上露珠融融欲滴。薛嵩的心情,卻如陸游所發的牢騷:錯、錯、錯!他覺得這一輩子都不對頭,細究起來,他這人只有一個毛病:好名。其餘酒色財氣,有也可無也可,他不大在乎。再看他一生所遇,全是倒著來,什麼都弄著過,就是沒有好名聲。開元時他年方弱冠,與一幫長安子弟在酒樓上暢飲,酒酣耳熱之時,吟成一長短句。寄託著他今生抱負,調寄:嘣嘣嚓嚓(此乃唐代詞牌,正如廣陵散,已成千古絕響),詞曰:

    乘白馬,持銀戟,嘯西風!丈夫不懼阮囊羞,只恐功不成。祖輩功名糞土矣。還看今生。秩千石何足道,當取萬戶封!

    當時薛嵩乘酒高歌此曲,博得滿堂倒彩。有人學驢叫,說薛嵩把D調唱成了E調,真叫難聽。像這種歌喉,就該戴上嚼口。還有人說,薛嵩真會吹牛皮。他還要當萬戶侯哩,也不看看啥年月!舞刀弄棍吃不開啦!這可不比太宗時,憑你祖父一個伙頭軍,也能混上平西侯。又有人說令祖一頓要吃兩條牛腿,而且瞎字不識。這等粗鄙之徒,令祖母不知怎麼忍受的,薛嵩聞言大怒,說:你們睜開眼睛等著看吧,不出十年薛某人混不出個模樣,當輸東道。一晃十年,那幫長安舊友找上門來。這個說:薛嵩,你可是抱上虢國夫人的大粗腿啦。萬戶封在哪裡?拿給我看看。那個說:咱們到酒樓上去,聽薛嵩講講虢國夫人的褲衩是什麼樣子的。這種話真聽不得。薛嵩在酒樓上說,再過十年做不成萬戶侯,還輸東道。又過了十年,在長安市上又碰上舊友。人家這麼說:「嗨,薛嵩!怎麼著,聽說在江南跑單幫哪?」薛嵩頭一低,送給他一張銀票說:「今秋東道,勞兄主持。寄語諸友,請寬限十年。不獲萬戶封,當割首級!」

    那人說:「得啦老薛,千萬別介。大夥都是好朋友,玩笑舊玩笑。你要真賭,我包你死為無頭鬼!」

    他媽的,這不是咒人嗎?轉眼十年之期將至,就這麼回鄉去,別人的嗤笑難當。薛嵩決意死守在此,除了要逃人恥笑,還有兩件事兒可干。第一,憑沅西節度府斗大一顆官印,派軍需官到巴東江淮販運鹽鐵,與苗人貿易。這麼幹到年終多少能有些錢物匯到家裡去,要不只好喝西北風。第二,他還要等繼任官來哩,叫他也嘗嘗這個上吊找不著繩的滋味。所以他今手下人對外只說沅西鎮真箇有七州八縣。誰知這田承嗣也以為他有七州八縣,來借一片山。如今弄得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有家難回,有國難投。獸有林烏有巢,薛嵩竟無安身之處。雷呀,你響吧!電呀,你閃吧!……

    小子錄到此處,覺得這薛嵩秘籍有點兒不倫不類。晴空萬里,何來雷電?倒像近代電影中男主人公失戀的俗套。余妻小胡以為此段乃絕妙好辭,千古文章,文蓋上影廠,氣奪好萊塢。但小子不以為然,遂將此段刪去不載。卻說日上了三竿,薛嵩看著腳下的鳳凰寨,由於衣冠不整,下不去。紅線說:「老爺,奴婢又有一個主意。咱們倆從林子裡摸回去。你在糙叢里躲著,我去找你的副將,借他的衣甲,就說昨晚家中失火,你老人家去得急啦,失了袍服,然後咱們扯塊白布趕製袍服,拿紅豆染染,也能穿。至於那外宅男,我來給你對付。小賤人在家裡還是大小姐啦,上山去借百把苗丁總借得來。那些人在平地打仗不中用,要講在林子裡動手,比那外宅男強了百倍不止。逮著活的都閹了放回去。看他們下回還敢來不?」

    薛嵩一聽,覺得這主意還可以,只要外宅男不來行刺,這片地方他還能守得住。他手下撥拉撥拉還有千把人,多數久經沙場。薛嵩本人又有萬夫不當之勇。兵法云:山戰不在眾而在勇。田承嗣若從大路來進攻,薛嵩倒不怕他。於是他解開包印的包袱,把那方黃緞子當遮羞布圍在腰間,和紅線走糙叢里的小路下山去。一直摸到寨中的竹林里,從糙叢里探頭出去,一個人也看不見,卻聽見寨前空場上人聲鼎沸,有個驢叫天的嗓門兒在念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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