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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5:42 作者: 王小波
    此時的月亮比剛才又亮了些。書生心裡在大笑,滿山的玉樹銀花仿佛在他身邊飛舞。心裡想笑,嘴上卻不能笑,這可不好受。他想:我要和這位禿大爺談些悲哀的題目,免得他招得我要打他的禿腦殼。於是他說:

    「上人,你可知如今路上不太平?現在山有山賊,水有水寇。有些賊殺了人往道邊上一扔,那是積德的。有的賊殺法新奇,傷天害理。昨天我們過漢水,車夫見水色青青,就下去鳧水。一個猛子紮下去,見到水底下一大群人,一個個翻著白眼兒,腳下墜著大鐵球,鼻子嘴唇都被魚啃了去,那模樣真是嚇死人!我還聽說溫州有個土賊專門要把人按在醬缸里淹死,日後挖出來,醃得像醬黃瓜,渾身都是皺。還有人把活人掛到熏坊里熏死,屍首和臘肉一般無二,差點兒當豬賣了出去。現在的人哪,殺人都殺出幽默感來了!」

    和尚說:「這些小賊的行徑,有什麼幽默感?我知道洞庭湖上有幾位水寇,夜裡把客商用迷香熏過去,灌上一肚子鉛沙,再把肚皮fèng上。第二天早上那人起床,只覺得身軀沉重,拼老命才站得住。在艙里走兩步,只聽肚子裡稀里嘩啦,就驚惶失措地跑出去,失足落水,立刻就沉底兒啦。還有幾位山賊,捉到客人就分筋錯骨大動手術,把雙手擰成麻花別在腦後,再把兩條腿擰得一條朝前一條朝後。然後把人放出去,那人在山道上顛三倒四行不直,最後摔到山澗里。像這樣殺人,才叫有幽默感。」

    書生想:這和尚有痰氣。和你說正經事兒,你只當是胡扯。看來有必要深談下去,才能激發你的危機感。於是他說:「如今敢出門走路的人也都不簡單。這年頭兒,出遠門兒就如爬刀山下火海,沒個三頭六臂誰敢出來?所以你看到個走鄉的貨郎,他可能在腰裡掛著鐵流星。看到個挑腳的力夫,他袖裡可能有袖箭。就是個賣笑的娼jì,懷裡還可能有短劍哪!人身上有了傢伙,膽就粗,氣就壯,在酒樓和陌生人飲酒,一語不合就互揮老拳,手上還戴著帶刺的手扣子。在山道上與人爭路,氣不憤時就掄起檀木棍,打出腦子來就往山洞一扔。只要你敢用白眼瞪我,老子就用八斤重的鐵蒺藜拽你,躲得過躲不過是你自己的事,所以如今走路可是要小心。說話要小心,做事也要小心。招得別人發了火,你的腦袋就不安穩。」

    和尚說:「這樣的行路人也只算些膽小鬼,見到發狠的主兒,只能夾屁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你看和尚我,手無寸鐵,坦蕩蕩走遍天下,隨身只有一根撒尿的肉棍兒,誰敢來動老子一根毫毛?老和尚吼一聲,能震得別人耳朵里流湯。跺跺腳,對面的人就立腳不穩。山賊水寇、見了我都叫爺爺;響馬強盜在我面前,連咳嗽都不敢高聲。所以我走起路來,興高采烈,這樣出門才有興致。小心?小心幹什麼?」

    書生一聽,心裡更麻癢難忍。強盜響馬見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嗎?我讀遍了藥書沒見有這麼一條,禿和尚,性寒平,鎮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須炮製,效力如神。是藥王爺爺寫漏了,還是你來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九,吃了才能生效,怎麼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開診所,讓普天下的三期肺癆,哮喘症,氣管炎,肺氣腫的病號排著隊去看你的禿腦袋。吹牛皮不上稅,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賊的虧,就憑你一個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來這麼舒心。強盜大約是覺得搶和尚晦氣,所以放過了你,不過我卻放你不過!

    書生又偷偷落後,拿出弓來。他心裡暗暗禱告說:「和尚和尚,你到陰間別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這一彈就把你腦袋打開花,不痛不癢!讓你猛一睜眼就換了世界,這也就對得起你啦!」祝禱完畢,他咬緊牙一彈朝和尚打去,這就如案頭上砍西瓜,絕無砍不著的道理。

    書生發彈的時候,和尚剛好走到陰影里。轉眼之間他又從陰影里走出來,閃光的禿頭還是安然無恙。書生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放這一彈時格外的小心手穩,絕無脫靶的可能。看來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領。他把弓收起來,打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說的全是實話,she蚊子she跳蚤實有其事,雲母刀、銀絲劍也是真的。和尚確實是止咳丸,也確實有人認識跳蚤文。女蝸娘娘確實在海邊點了一鍋豆腐,藥書上也確實寫著禿和尚寒平。這都是從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結論!書生這麼一想心裡馬上亂糟糟。抬頭一看前面,書生又禁不住驚叫一聲:

    「大師,我們走迷了!」

    「迷什麼?沒有迷!」

    書生想:這不對。要是不迷路,早該走出山區。可是前面山勢更險峻!何況車輛也不見了,這要不是走錯路,除非我真的長了一腦子豆腐渣!他說:

    「大師,我們的車輛也不見了!」

    「相公,這是去我家的路,老僧一世也沒見過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請相公到寒寺盤桓幾天,寶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現在已經到家了,我和相公走一條遠路,意在聆聽高論。」

    書生想,這更是豈有此理!誰要到你家去?我的家眷和行李怎麼會到了你家?你請我到你家去做客,我答應了嗎?這個禿驢我還是要打死他?女蝸娘娘點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雖然書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領。忽然天上飛過一片黑雲,把月亮遮了個嚴絲合fèng。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都勒馬不行。和尚還在喋喋不休。書生拿出弓來,朝黑地里發聲的地方打一串連環彈,這回就是神出鬼沒的黃鼠狼,也逃不開黑暗中襲來的彈雨。最後一彈剛出手,書生就鼓掌大笑起來。

    忽然和尚一聲暴喝:「深山無人,相公這麼一驚一乍,可是要嚇死老僧?」書生大吃一驚,連忙把弓收起。過了一會,烏雲過去,書生看到和尚安全無恙,兩個人重新上路。

    書生心裡還在發癢,他真不樂意世界上有和尚這個人。如果世界上存在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戶口本,人是豆腐做的。這些事一想癢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沒法相信。但是同樣沒法相信的事兒已經發生了。今晚用彈子打鬥大一個禿腦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只顧想這些心事,忽聽和尚說:

    「相公,你的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書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馬瘸了都不知道。於是他下馬去,把四個蹄子全看遍,蹄鐵全是好好的。這卻怪,蹄不漏,馬怎會瘸?牽著馬走幾步,發現它根本不瘸。馬既然不瘸,和尚怎麼說它瘸?再抬頭一看,和尚也不見了,書生真的大吃一驚,覺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馬向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里路,總算追上了和尚。書生長出一口氣,兩個人並韁行起來,他可沒看見和尚瞪起三角眼,面上罩起了烏雲。兩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談。

    書生忽然想到:和尚沒說過跳蚤有戶口本,也沒說過人是豆腐做的。他只說能識別跳蚤的牝牡,雲母銀絲也能殺人。既然他沒有這麼說,我怎麼會這麼想:這件事細究起來可有趣啦!原來是我非要這麼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現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麼辦好?相信跳蚤有戶口本,還是相信自己一腦子豆腐渣?他只顧想心事,就沒看到月兒西墜,東方破曉,林間展鳥瞅瞅,山谷里起了霧氣。他也沒看到這條路走也走不完,原來是和尚領著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領進一個山凹,這裡有一輛轎車,車夫在轅上打瞌睡。

    車夫聽見馬蹄響抬頭一看,見到這一增一儒,嚇得直翻白眼,這一夜他經過不少驚嚇,嚇得再不敢說話。和尚說:「相公,寶眷都在這裡,我到家去吩咐酒宴,一會兒就回來接你。」

    書生到轎車前撩開帘子一看,老婆丫環在裡面正在熟睡。這些人可享福啦,車一進山就睡著,到現在還沒有醒。回頭再看和尚,他已經去遠了,書生又縱馬追上去,這回和尚十分不耐煩。

    「相公,家眷已經還給你,你還跟著我待怎地!」

    書生說:「大師,我們還是同行。書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向大師一訴心曲。」

    於是這兩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漸漸走到山頂上去。終於旭日東升,陽光普照,書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

    「大師,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書生說:『大師,小生自幼習武,會些彈術劍法。別人說話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腦袋打開花,叫他說不下去。現在我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時候下棋,每到要輸時我就把刀拔出來往棋盤上一插,於是長勝不敗,結果到現在還是一把屎棋。聽人說話也如此,倘若大師說得不對我胃口就把您打殺,怎能夠增加見識。比方說,大師若說生薑是樹生的果子,我只能說,您說得不對,卻不能把大師打死。因為打不死時,我就太難堪了。大師現在活著站在我面前,難道我就因此相信生薑是樹上生的?所以殺人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殺人。」

    和尚說:「相公,老僧自小習些武藝,專在山道上乾沒本的生意。和尚雖然搶劫,卻不殺人,我專揀相公這樣的人同行。你說東,我說西,你說雞生蛋,我說蛋生雞。說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幾手把你嚇跑,家眷行李就都歸我了。現在我想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來說。你打我一彈打不著,兩彈打不著,最後打我一串連環彈,你還是不逃走,此時我就太難堪了。你現在站在我面前,難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腦袋拍到腔子裡?這不好,因為我已經搶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實在太兇殘。難道我就因此把行李還你?這也不好,因為你已經打了我十七八彈,還是我招著你打的。不搶你的東西,我來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搶劫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搶劫。」

    這一僧一儒互訴心曲以後,就一起到和尚家裡去。和尚要招待書生,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

    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忽然有十萬支金喇叭齊鳴。陽光穿過透明的空氣,在暗藍色的天空飛過。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燒著十萬支蠟燭。我聽見天地之間鐘聲響了,然後十萬支金喇叭又一次齊鳴。我忽然淚如雨下,但是我心底在歡歌。有一柄有彈性的長劍從我胸中穿過,帶來了劇痛似的巨大快感。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我站在那一個門坎上,從此我將和永恆連結在一起……因為確確實實地知道我已經勝利,所以那些燃燒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現,在我耳中轟鳴。這是一首勝利之歌,音韻鏗鏘,有如一支樂曲。我摸著水濕過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劃玻璃的那片硬質合金。於是我用有力的筆跡把我的詩刻在石壁上,這是我的勝利紀念碑。在這孤零零的石島上到處是風化石,只有這一片堅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詩把它刻滿,又把字跡加深,為了使它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永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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