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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12:35:42 作者: 王小波
    四

    小警察拉著阿蘭走在林蔭追上,一面走一面教育阿蘭。有趣的是,這場教育開始的時候,竟是勸阿蘭不要太害怕,不要這麼哆哆嗦嗦。他是犯了錯誤,但是這個錯誤並不大,「既不是搶銀行,又不是攔路強xx」,所以,小史也不想把阿蘭怎麼樣。我們知道,他抓阿蘭是要消遣他一場(這件事將會在後面談到),假如阿蘭嚇得像一團爛泥,就會沒意思了。

    時隔很久以後,阿蘭回味那個夜晚,覺得小史拉著他走路,就像一個大人拉著一個搗蛋孩子一樣。這就是說,前者豎著走,後者橫著走。不過,他更願意把這想像成一個漂亮男孩拉著他的搗蛋女朋友,這當然是出於他自己的嗜好。

    小警察這樣說到阿蘭所犯的錯誤:「你們的事我都知道……十個扁兒不如一個圓,是吧。差不多得了,那麼講究千嗎。扁就扁點吧,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咱們別來外國人的高級玩藝兒。」這倒使阿蘭吃了一驚,說:「這不是扁和圓的問題……」然後小警察粗暴地打斷他說:甭跟我說這個,我不想聽。時隔很久之後,阿蘭回味這些話,覺得小警察的這些粗暴、無知的話不僅是有趣,而且是非常的可愛。

    五

    那天晚上在公園裡,小警察拉著阿蘭走,阿蘭偷偷把手伸到他的後面,摸他的屁股。可能哪個搗蛋女朋友也會摸自己的漂亮男孩,但是他摸得過分了一點。阿蘭的手極富表現力,並且變化多端。小警察漸漸走不動了。走到路燈下,小警察放開了他的手,阿蘭放慢了腳步,逐漸和警察分開。最後他在路燈下站住,小警察單獨行去,越走越遠,直到在夜幕里消失,都沒有回頭。那天晚上,阿蘭就這樣逃掉了。而後來,他想起這件事,卻感到無限的追悔。顯然,他該和小警察到派出所里去,聆聽他的訓斥,陪他度過一夜。除此之外,伸手去摸小警察的屁股,是個粗俗無比的舉動。而逃跑這件事又實在有違他的本心。阿蘭把這件事歸咎於粗俗男子的劣根性。是他自己把那一晚的浪漫情調破壞了。

    阿蘭以為,愛情的美麗不是取決於愛人,而是取決於自己:取決於自己的溫文柔順。因此,就算有最可愛的愛人,但是自己不溫文不柔順,也不算是美好的愛情。因為這個原故,後來,阿蘭又坐到了小史的面前,這完全是有意為之。而這一次小史不但毛躁,而且有點要算舊帳的情緒。這一點完全在阿蘭的意料之中。

    六

    晚上,小史回到派出所的辦公室里來,打開檯燈,在燈下翻看那本書。他希望這本書里會談到他們之間的愛情,但這卻是一本歷史小說,這使小史大失所望。不管怎麼說,他還要讀這本書,因為這是阿蘭寫的。但是他會抱著失望的心情來讀這本書。現在阻礙他真正閱讀這本書的,就是阿蘭本人,或者說,是有關阿蘭的種種回憶。一年之前,阿蘭坐在公園裡的椅子上。他穿了一件絲綢的衣服,是紫色的,在公園裡很是顯眼。在小史看來,他的樣子過於花哨,除此之外,他還覺得阿蘭看他的樣子相當古怪。

    想起那天阿蘭的舉動,小史的心裡升起報復的願望,就把他抓到派出所里去。

    小史命阿蘭蹲在牆根下。蹲在他左面的是一個教藝術的教授,蹲在他右面的是一個搞建築的民工,一共是三個人。左面的教授有口臭,右面的民工有汗臭,氣味不比廁所里好。這裡的規矩是要他們用最低的蹲法,也就是說,像屙屎一樣的蹲著,雙手伸在膝蓋上,腦袋朝前耷拉著,阿蘭覺得這種姿式不雅,總要把重心----說準確了,是臀部,升起來,放在小腿上,但被警察喝止。人家要求他們這樣蹲著想想自己的錯誤,而正常的人這樣蹲著時只會想到屙屎,這樣就給他們的錯誤定了性--這種錯誤十分的骯髒,而另外的蹲法就不那麼骯髒,因而背離了他們錯誤的性質,所以被禁止。阿蘭就這樣蹲在牆下了。

    阿蘭進去之前,在一種絕望的心境之中。蹲了一會之後,就擺脫了這種心境,因為他感到屁股疼,大腿疼,渴望能站起來,這樣就不絕望了。蹲在他旁邊的教授年紀較大,很快就吃不消了,發出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哼哼。而那位民工則感覺較好,因為他比較習慣蹲著,而且也有事干,不覺得無聊。這件事就是從肋上往下搓泥球。他們蹲在一位女警察(該女警察就是點子)座位後面,使她感到干擾。她特別反感民工搓泥,所以拿了一張紙,讓他搓在上面,然而這樣做了以後,她還覺得噁心,就跑了出去,把那位小警察找了回來,讓他把這些人弄走,「省得蹲在這裡噁心」。她說話時用的是命令的口吻。說完這些話她就走開了,並且要求回來時這裡沒有討她厭的東西。這些東西就包括阿蘭在內。所以小警察就尊旨而行,把民工叫起來,打了他兩個嘴巴,罰了他的款,讓他走了。把教授叫了起來,教育了一頓,也讓他走了。以上兩位都是同性戀,都是有「行為」被看見了,民工還有敲詐的行為,這些在小警察的話語裡有所流露(小警察說:你都幹什麼了?什麼都沒幹我會逮你們嗎?少廢話,罰款……等等。他對民工說話,就不用教訓孩子的口吻)。

    小警察在言談中,特地提出了教授的年紀和地位,以此來激發後者的羞恥之心。但是他沒有理阿蘭。然後他請自己的太太回來坐,而後者不滿意他說:怎麼還剩了一個。對於請她湊合的要求,她的回答是:我不!結果是她在小警察的位子上坐,小警察出去了。然後出入的警察們問起牆角蹲的是誰,她就說,是小史的朋友。聽說叫做阿蘭。那些人說,阿蘭,聽說過。他們還說到,小史值夜班。看來小史要把阿蘭留到夜班時談談。人們還說,小史可別扣阿蘭搞了起來,阿蘭可不一般----人家說阿蘭很性感(當然是開玩笑)。女警察挺起了胸膛,很自信他說:他敢幹!

    這些談話在阿蘭眼前進行,但大家都視阿蘭如無物,否則不會把這些葷段子講了出來。這些使阿蘭又忘掉了屁股疼,回到了絕望的心境----這就是說,他又十分頹唐地蹲下了。

    七

    從異性戀,尤其是從警察的角度來看,被逮住的同性戀者就如一些籠子裡的猴子。小史也是這樣的看阿蘭。天快黑時,那位小警察----小史給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麵,與此同時,阿蘭坐在了地上,小警察連看都沒看他,就說道:沒讓你坐下。阿蘭又蹲了起來。過了一會兒,阿蘭又弓著腰站了起來。小警察說:我也沒有讓你站起來啊。阿蘭又蹲下去,屙屎的姿勢。這時小史用託兒所阿姨的口吻,說道:唉(讀ei)叫幹嗎再幹嗎。小警察吃完了麵條,給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後伸了一個懶腰,這才看了阿蘭一眼,說道:你可以站起來了。此時阿蘭站起來,揉自己的膝蓋。然後,小警察坐在辦公桌後面,半躺在椅子上,舒舒服眼地伸開了腿,說道:過來吧。等阿蘭開始走時,他又說:自己拿個凳子過來。阿蘭拿了凳子,走到屋子中間放下,坐在上面,兩個人開始對視。這漫長的一夜就此開始了。

    在那漫長的一夜開始的時候,小史對阿蘭說:你丫說點什麼。後者就說:我是同性戀。他還補充說: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一個主題,而他的主題就是同性戀。小史那時的主題是反對同性戀,但是也很能欣賞這種直言不諱。但是當小史問他是怎樣一種同性戀法時,他卻一聲不吭了。時隔一年之久,小史坐在辦公桌前,手裡拿著阿蘭的書,他當然能夠明白,阿蘭之所以不回答自己是怎樣一種同性戀法,是因為他愛他。他就是這樣一種同性戀法。小史翻開阿蘭的書,瀏覽目----他希望在這本書里提到他們之間的愛情,但這卻是一本歷史小說。當然,他還要看這本書,因為它是阿蘭寫的。他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看這本書,因為這本書和他本人沒有關係。時間就停在他將讀未讀的時候了。

    八

    阿蘭說,那漫長的一夜是這麼開始的:

    在一片寂靜之中,阿蘭低聲說(聲幾不可聞):扁兒是社會主義,圓兒是資本主義。

    小警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點,我沒聽見。

    阿蘭:扁兒是無產階級,圓兒是資產階級。

    小警察強忍著笑,說道:再大點聲。

    阿蘭大聲說道:扁兒是社會主義,圓兒是資本主義;扁兒是無產階級,圓兒是資產階級!

    小警察笑著招他過去,仿佛是要說什麼悄悄話,但給了他個大耳光。

    阿蘭挨了嘴巴倒在地上。小警察恢復了鎮定,說:起來吧。阿蘭起來後,他又說:坐下吧。阿蘭坐下之後,他清清喉嚨,說:

    「咱們說的不是扁和圓的問題。」

    阿蘭笑了。

    然後,經過了長久的對峙之後,小警察忽然笑了,說道:咱們倆扯平了。這麼幹坐著有什麼勁,你丫說點什麼吧。此時他就不再像個警察,而像個通常的頑劣少年。阿蘭後來坐在床墊上,對著小史的相片說,我想到這些,不是為了記住你的壞處,而是要說明,我是怎樣愛上你的,我為什麼要愛你。

    九

    那一夜裡主要的事是:阿蘭向小史交待自己的事情。這是因為天太熱,前半夜睡不成覺,還因為派出所里蚊子很多,總之,小史在值夜班時總要逮個同性戀來審一審,讓他們交待自己的「活動」,以此消閒解悶。那一夜逮住的是阿蘭,他交待的不只是「活動」,所以那一夜也不止是消閒解悶。

    阿蘭從地下站起來時,兩腿好像不存在了,過了一會兒,它們又變得又疼又麻。但是他儘量不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現在小史就坐在他面前,他是他的夢中情人,又是他的奴隸總管……稍微猶豫了一會,阿蘭就開始說。他想的是: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在那漫長的一夜裡,阿蘭這樣交待自己:「我小的時候,一直呆在一間房子裡。這間房子有白色的牆壁和灰色的水泥地面,我總是坐在地下玩一副顏色灰暗、油膩膩的積木,而我母親總是在一邊搖著fèng紉機。除了fèng紉機的聲音,這房子裡只能聽到柜子上一架舊座鐘走動的聲音。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停下手來,呆呆地看著鐘面,等著它敲響。我從來沒問過,鍾為什麼要響,鐘響又意味著什麼。我只記下了鐘的樣子和鐘面上的羅馬字。我還記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蠟,擦得一塵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覺得它冷。這個景象在我心裡,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里的砂子一樣,也許要到我死後,才能從這裡分離出去。我從沒想過要走出這間房子,但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有時候,我母親把我招到身邊去,一隻手搖著fèng紉機,另一隻手解開衣襟,讓我吃她的奶。那時候我已經很大了,站在地下就能夠到她的Rx房,至今我還感到它含在我嘴裡,那個軟塌塌的東西,但是奶的味道已經忘掉了。到現在我不喝牛奶,也不吃奶製品。我母親在餵我之前,餵我之後,和餵我的時候,始終專注於fèng紉。她對我無動於衷。當然,我還有父親,但是他對我更是無動於衷。我小時候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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