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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14:03:01 作者: 鏡許
第6章
許晏禾當然是不吃的。
她視聞潯買來的東西為洪水猛獸,都不敢正眼看,整個人在浸泡在聞潯冰冷無情的質問中,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她還跪在地上。
沒了寬袖襖裙的遮擋,浴巾也掉了一半在地上,她只穿著短袖和長褲,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和聞茜茜跳芭蕾舞的細長身形不同,許晏禾只是瘦,是那種常年吃不飽穿不暖的瘦,手腕和腳踝都瘦骨稜稜。
就這樣她還敢動不動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好像膝蓋是別人的。
聞潯最怕許晏禾擺出這副架勢,又不想伸手扶,只悶聲說:「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
他的語氣並不溫柔,可許晏禾的表情卻忽然軟化,她緩緩抬起頭。
她像是被某個字眼觸動到心弦,眼裡溢出淚光,在呆滯了幾秒之後,她整個人都卸了力氣,癱坐在地上。
她茫然地看著地面,聞潯用餘光看她。
「怎麼了?」
「少爺您之前就說過這樣的話。」
聞潯撕開保鮮膜的動作停頓住,下意識緊蹙眉頭。
聞潯的話喚醒了許晏禾的很多記憶。
在許晏禾的印象里,少爺一直是藏在紗簾後面的人,是一個由湯藥、咳嗽和有氣無力的聲音組成的很脆弱的生命,像一根燒了許久就快要融化的蠟燭,風一吹就熄滅了。
她來孔家十一年了,見少爺的次數加起來不超過一雙手。
大多數時候,她就是煎好藥端到少爺的床前,少爺的小廝會服侍少爺喝藥。
她和少爺的對話也僅限於,少爺覺得藥苦,詢問:「今年的藥又添了什麼?」
許晏禾回答:「夫人讓我多加了一錢黨參。」
對話結束,少爺再沒開口。
許晏禾起初還對紗簾背後的人很好奇,想知道少爺長什麼模樣,丫鬟們都說少爺俊秀,她聽了會默默臉紅。後來日子久了,她就沒什麼興致了。有一次她照例端藥給少爺,少爺房裡剛打掃過,地上滑,許晏禾穿著新鞋,一時沒注意,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後仰倒,一碗湯藥全灑在她自己的身上。
瓷碗刺啦碎了一地。
她都顧不上燙了,也顧不上後腦勺撞在門檻上的疼痛。
她撲通一聲跪在孔少爺的床邊,等著受罰。
孔夫人打人很疼,許晏禾只期望孔少爺不要打到她傷沒好的地方。
她暗暗想著:不要用柳條抽,就用板凳吧,板凳只疼一下子,柳條抽出來的傷,能火辣辣地疼好幾天。
可是少爺沒有責罰她。
一隻細瘦伶仃的手從紗簾中伸出來,孔少爺挑開墨色帘子,在昏暗中露出一張病容憔悴但難掩清俊的臉,他打量了一下許晏禾,問:「你是晏禾?」
許晏禾侷促地點了點頭。
「起來吧,不要動不動就跪。」孔少爺說。
孔少爺的聲音如同無波無瀾的江面,平靜中帶著久病的羸憊,好像每多說一句話,胸腔里的氣就要耗損幾分。
許晏禾不敢讓少爺多說話,立即站了起來。
她借著煤油燈偷偷看了看少爺。
她想:少爺比她想像中的好看,可少爺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她從來沒有見過臉色那樣灰白的人,半點血色都沒有。
沒人告訴許晏禾,要是少爺沒了,她會不會變成寡婦?寡婦還能留在孔家嗎?
這些問題許晏禾只能自己思索,她不能問別人,要是被別人知道了,會說她咒少爺死,到時候又免不了一頓打。
那年她十五歲。
從十五歲的秋天起,許晏禾每天都真誠地希望少爺能長長久久地活著,不要讓她變成小寡婦。就連出門燒香拜佛的時候,她都是祈求菩薩保佑少爺早日痊癒。
照顧好少爺成了她的執念。
就連來到一百年後,看到少爺因為不會用鍋所以煮糊了水餃,她的第一反應也是把少爺擋在後面,生怕體弱多病的少爺碰了火沾了水,又落下病來。
但是少爺好像很不高興。
因為她偷吃了水餃。
可是她真的很餓,許晏禾咬了咬嘴唇,心想:糊掉不要的水餃也不能吃嗎?在孔家都沒有這麼嚴厲的規矩。
許晏禾感覺有一點點委屈。
聞潯把保溫袋裡的四菜一湯拿出來,他聽著許晏禾的描述,從秀水鎮到那座青瓦白牆的清末民居宅院,他推測許晏禾應該是江南人,所以他特意挑了幾道口味清淡的菜。
結果許晏禾一口不吃。
她直愣愣地站在餐桌旁邊,低著頭,兩手在身前緊攥。
聞潯清了下嗓子,問:「吃嗎?」
許晏禾連忙搖頭,往後退了一步:「您吃吧,我……我已經飽了。」
她還反問聞潯:「少爺,您要喝水嗎?我幫您把杯子拿過來?」
現在換作聞潯一口都吃不下。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許晏禾卻一副被欺負了的委屈模樣。
「許晏禾。」他第一次喊許晏禾的名字。
「在。」許晏禾立即站定。
「我沒有怪你吃水餃,」聞潯指了指桌上的菜,「我出去是為了買晚飯。」
這句話進入許晏禾的耳朵里,就自動翻譯為:你還好意思吃水餃,我都沒東西吃,只能出去買,怎麼能讓本少爺親自出去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