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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因為年齡太小,聞柏楨不許躍躍欲試的孿生兒用刀叉,只能用調羹。
鐘有初只顧著幫孩子將食物剝殼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一動也未動。
他將一塊扇貝肉送到她嘴邊。
一直都是這樣。她照顧孩子,他照顧她。
她莞爾,就著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兒襟上的飯粒。
哥哥素來喜歡模仿父親,便拿著調羹,有模有樣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媽媽鼻下。
妹妹也不甘落後,整盤端起送來,結果翻了,肉醬燴飯灑了一身,被哥哥嘲笑個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騰。分開洗要鬧,一起洗要問。洗一個要半個小時,洗一雙要兩個小時。
兩顆小腦袋裡裝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渾身濕透的鐘有初哼哼哧哧,漸漸招架不住,好在有聞柏楨挽起袖子來替妻子解圍,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容易洗完,孿生兒換上睡衣,睡眼惺忪,還纏著母親講睡前故事。
孿生兒有一本獨一無二的童話書。每一頁是鐘有初在拍片間隙親手繪製,又由聞柏楨上色裝訂。
她今天講的是《野天鵝》。才講到美麗又勇敢的艾麗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鵝背上飛過山川,孩子們便頭挨著頭,腳抵著腳,沉沉睡去。
夫妻倆還沒能休息。一個把行李打開來整理,另一個收拾泳衣沙鏟等物,明天好帶孩子們去海邊遊玩。
怕吵醒孩子,他們壓低聲音說話,動作也十分輕柔;待一切忙畢,丈夫過來抱住了對著一副白色面具發呆的妻子。
一如十年前在俱樂部,他抱住她,留她在身邊。
只是這一次,她沒有回應。
而他們還和十年前一樣。
一個頭髮一直烏黑;另一個沒有再長高過。
他抱著她,心一點點地涼下去。
這是一場夢啊。已經滄海桑田的兩個人,又回到當年的場景里。
只因認定對方還是當年的模樣,所以願意留在夢境中相陪。
其實早已物是人非。
如果你來了。如果我的心不曾荒蕪----最終逃不逃得過蟬過別枝的結局?
鐘有初醒了。
兩百一十三公里外的聞柏楨也醒了。
「聞叔叔醒了。」守在床邊的衛徹麗一扭屁股,顛顛地跑到媽媽身邊,「媽媽,我拿牛奶給聞叔叔喝可以嗎。」
宿醉後儀容狼狽,氣味難聞。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陽穴,頭疼欲裂。
「聞叔叔不喝牛奶,你自己喝。」蔡娓娓拿兩粒阿司匹林給聞柏楨,又遞來一杯溫水。
腕錶上的指針已經指向早上九點----他竟心累至此,在蔡娓娓這裡睡著了。
聞柏楨吃了藥便下床來。衛徹麗亦步亦趨地跟著,抬高臉龐,合上小小手掌,放在腮邊:「聞叔叔,你睡覺的時候會笑的。聞叔叔,你是不是夢見好吃的了?」
是麼。
他只記得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全然忘記。
經小小的衛徹麗無心提醒,又有一鱗半爪開始在頭疼間隙中閃現。好像烏雲密布的天空,間或有一道雷電劈下,觸目驚心。
洗手間裡有全新剃鬚膏和刀片。一刀刀刮過面頰,有刺疼感覺。
「柏楨。我對胡安提出離婚了。他不反對。」蔡娓娓倚在衛生間門口宣布。
聞柏楨回頭看了一眼正低頭拆吸管的衛徹麗----她竟不避諱孩子,就這樣開誠布公。
「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留下。有個朋友開了間舞蹈教室,找我去教弗拉門多。」
聞柏楨專心刮著鬍子,沒有回話。
整理完畢,他打電話叫助理送全新衣物過來。助理提醒道:「您十點鐘約了天勤的季先生簽承銷協議……十二點半有午餐宣講會……」
助理在電話里將今日行程重複了一遍。
「知道了。半個小時後來接我。」
聞柏楨掛斷電話,背對著蔡娓娓將袖扣取下收好:「朋友?是我在馬德里見過的那個舞娘吧。」
蔡娓娓毫不諱言:「是。和她在一起我很快樂。你們男人不會明白的。」
聞柏楨皺眉。蔡娓娓聳肩:「你知道我這個人。只要快樂自由就夠了。」
因為這句話,他們同時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女孩子是如何打開了蔡娓娓的欲望之盒。她輕易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格陵的生活指數之高,超過了我的想像。怎麼通貨膨脹的這樣厲害。」
真殘酷。自由原來也要有經濟基礎。
她欲泡一杯速溶咖啡給昔日男友,他拒絕了:「胡安總不會連贍養費也不拿出來。」
「他?」蔡娓娓冷笑,「那間破畫室,能養活他自己就不錯了!我不指望。」
「娓娓。自由不是隨心所欲,是要付出代價的。」聞柏楨撫著眉心,「你即使不願意做妻子,也總還有個母親身份。」
「老大和老二和我根本不親,而且已經接受了西班牙的生活方式,成天鬧著要回去。但是徹麗,她還挺喜歡這裡。」蔡娓娓道,「我不知道她怎麼想----徹麗!」
衛徹麗正在往牛奶里吹泡泡,聽見母親喚她,愣愣地抬起頭來。
「徹麗,你想跟媽媽住在這裡,還是和爸爸回馬德里?」
小小的她從未覺得自己這樣重要過。媽媽和聞叔叔都在等她的回答。
上次她覺得自己很重要,是聞叔叔抱她上車,叫她坐好。
衛徹麗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住在自己的心裡。」
蔡娓娓攤一攤手:「有時候真懷疑她是不是我生的。小小年紀就老氣橫秋,說的話沒有一句聽得懂。唉,我都聽不懂,胡安更沒法教育她了。還是跟我吧。」
聞柏楨走過來摸了摸衛徹麗的頭頂:「徹麗。」
她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聞叔叔的腿。此刻她才像一個小孩子。
在夢裡,他似乎也有過一個女兒,和衛徹麗一般大小,機靈可愛,渾身都是牛奶香味。
在夢裡,她被抱在母親懷中,那母親有一對眼角上掠的丹鳳眼。
「娓娓。她才懂得什麼叫自由與快樂。」
提親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今天心情特別好。一次性貼完。鐘有初掀開被子下床,幾張卷子飄落。
梳妝鏡里映出一張浮腫的臉。眼皮發澀,鼻翼發緊。
紙張遍地。
聞柏楨做家教時留下的資料和試卷她全部收藏在床下的一個盒子裡。
昨天回來後,她再次翻出來看。
聞柏楨的中文和英文都寫的很漂亮,流暢自然。每個字,每條線,在她心底永不褪色。
他在講解中會隨手劃出來一條條下劃線。有時候她會指著那條線裝模作樣:「咦,這個我不懂。」
待他趨近,她的手指堪堪滑過,畫出一條虛擬的紅線,往他的心口上戳去----他一定是會敏捷地用手格開的。
打得好疼,可她還會拋個媚眼,管他接不接。
時至今日,鐘有初總算能心平氣和地回憶恣意張狂的過去。
她曾對利永貞說過,對聞柏楨的感情是一時意氣。
並不是那樣。
若不是愛,不會在他提出一起離開的要求時,放他自由。
若不是愛,不會在百家信畫地為牢,只因那曾是離他最近的地方----直到雷再暉陰差陽錯趕她離開。
可是他從來沒有把她的愛當一回事。從來沒有。
即使如此,她總覺自己沒有愛錯過這一位正直高傲的君子。聞柏楨是司徒誠的兒子不假,但他何其無辜。
好,十年後補上一刀,她的信念終於崩塌。
她不知道睡與醒之間的界限。天地間的聲光影電,組成一部長長的黑白默劇,醒來的那一刻,被she入眼帘的陽光毀掉所有底片。
輕輕地走出臥室,她才下了三四級樓梯,便聽見繆盛夏不耐煩的聲音,從空蕩的客廳里飄上來:「……她?心懷天下。哪裡貧窮落後就去哪裡。天女散花她散錢。」
鍾家的客廳並不大,正對著電視的沙發擺成凵型。鍾汝意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葉嫦娥陪著繆盛夏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雷再暉單獨坐在一邊,對他們的談話並不熱衷,而是出神地把玩著一隻小小茶杯。
「大倌,娶這樣的老婆才好哇。」葉嫦娥一邊擺弄著茶几上的點心碟子,一邊說,「老公聚財,老婆散財。銀錢流通,家庭和睦。況且還是做慈善。」
繆盛夏似是非常抗拒這個話題,翹起腿,摸著左手的戒指:「不提也罷。」
葉嫦娥於是又對那眼睛像波斯貓的貴客道謝:「雷先生,多謝你送有初回家。這兩天可擔心死我們了。」
「不客氣。」雷再暉亦笑著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
難得鍾汝意也拿起茶壺:「雲澤不僅有稀土,富硒茶葉也很出名。雷先生,請試試。」
雷再暉正雙手去接,一抬眼看到了樓梯上呆立著的鐘有初。
鐘有初記得自己在商務酒店替他整理時見過的外套大多是深藍與黑色。而今天他穿的是一件她從未見過的棕褐色雙排扣羊絨長大衣。
天氣仍然很冷,但屋內的溫度始終比室外稍微高一些。大衣扣子已經解開了,露出裡面的同色系三件式西裝。
衣服雖然莊重正式,但顏色並不嚴肅疏離,尤其是十分襯他其中的一隻瞳孔。
這鴛鴦眼的男人,就坐在鍾家的沙發上,溫柔地抬起頭來,十分自然地同鍾家女兒說話:「醒了?過來坐。」
鍾家女兒雙膝一軟,差點摔倒,幸虧抓住了欄杆。
雷再暉和繆盛夏齊齊起身;可鐘有初已經重新站穩,拍了拍裙角。
一條咖啡色的過膝毛呢裙,風琴褶的裙擺;一件米色的針織長開衫,腰帶鬆鬆地在左側打一個結;一雙葉嫦娥手打的毛線暖鞋,鞋口比腳踝大了整整一圈。
再家常不過的打扮,光線亦由弱變強,映著這舊式電影中走出來的鄰家女孩,款款走下水磨石的樓梯。
「有初,快過來。」葉嫦娥亦喊她,聲音難得溫柔,不似平時那樣管束得緊,一見她醒得遲了就要羅嗦。
繆盛夏也難得這般客氣:「過來吃點東西。有你喜歡的綠豆糕。」
鐘有初躊躇了一下,依次喊過了繆先生,爸爸,小姨和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