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她覺得胸肋下面隱隱作痛,他怕什麼來晚了。
他不鬆手,立定心意要擁抱到天長地久----他多怕已經來不及。
都說小女孩不識世界,所謂情愛,不過是一時衝動。
為什麼這樣看輕她?
戲曲中的書生小姐初次見面也不只是十五六歲,便結下鴛鴦盟誓;他們深信月老在凡人剛出生時便繫上了紅線,那就是一生一世----怎麼現代人連古人也不如?
鐘有初清楚知道,聞柏楨是她傾心愛過的男人。
因為愛過,才會傷過。
因為傷過,才會難過。
因為難過,才想重來。
慢慢地,她也舉起雙臂,在他背上收緊。
他們訂婚了。
聞柏楨為鐘有初戴上一枚粉紅色的梨形鑽戒。
他第一眼看到它,就覺得屬於她。
她從來不塗指甲油,指甲泛出健康的粉紅色,與鑽石色澤一模一樣。
他的吻輕輕地落在未婚妻的面頰,決心等她長大。
她仍在娛樂圈中浮沉;他則結束了家教中心,進入百家信工作。
情侶之間能想到最甜蜜,最幼稚的事情他們都做了個遍。
可是年齡、身份和性格的不同,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一些觀念上的差異。
一旦進入對方生命,便全部攤開來。
很自然地,吵了第一次。然後第二次,第三次。
一個聰明而高傲,一個機靈而任性;吵到激烈時,都是愚蠢而兇惡。
什麼狠話也說得出口,怎樣能令對方傷得最深怎樣做。
試過一個玩人間蒸發,另一個遍尋不著,差點車毀人亡;也試過一個說分手,另一個在直播現場中突然崩潰痛哭。
可畢竟還是愛著。
一切的不愉快,都是太在乎的副作用。
於是結婚了。
婚姻與戀愛不同。戀愛令人幼稚,婚姻令人成熟。
婚約締結,家庭建立。責任與義務,瑣碎與辛苦,接踵而來。
凡此種種,如她的斜視,又如他的偏頭疼,終身伴隨,必須接受。
又不是接受洗禮,變成聖人。恩愛之餘當然還會吵。但沒有以前吵的那麼凶絕,也絕不鬥狠。
兩人約定,任何爭吵必須在睡覺前解決。
他們都不忍心看對方那麼辛苦,生著氣還要坐在床邊不許睡,很快便互相體諒,和好如初。
這樣一來,婚姻氣氛大大升華。
試過一個將水壺燒穿,差點引致失火,另一個只好嘆息,重新設計整間大屋的保全系統;也試過一個被記者偷拍,亂造故事,另一個一笑置之,私事不作回應,不供大眾消費。
愛人與戀人是不同概念。不炫耀,不抱怨,說起來簡單----只有生命飽滿,才做得到。
當熱烈漸漸變成深沉;激情漸漸變成繾綣。她減少出鏡率,對熨衫與烹飪產生濃厚興趣;他謝絕董事局邀請,不願與她聚少離多。
不,愛不需犧牲,也不需付出。
他們不過是懂得取捨,做令彼此都快樂的事情。
於是生了一對龍鳳胎。
大家都擔心。她自己還沒長大呢,哪裡還能再照顧兩個。
上愛若水。有些人的愛,驚濤駭浪;有些人的愛,風平浪靜;有些人的愛,冷暖自知;有些人的愛,水滴石穿。
愛這種情緒,是如何強大到令人改變,他們已經領教過。
一有時間,夫妻兩人就不要保姆插手,親自帶這一對孿生兒。
教他們蹣跚學步,引他們牙牙學語;有時逗得這一對新手父母笑痛肚皮,恨不得將他們放進口袋裡,隨身攜帶;有時也氣得發狂,不知為何生了這樣一對活寶出來。
再生氣,再著惱,只要看到一對孿生兒的笑臉,就煙消雲散。
一切都很美好。
為何心裡一片荒蕪,再也盛開不了?
因為有一部影片參展,鐘有初與同事們遠赴利多島參加威尼斯電影節。
配合拍攝了一輯照片,做了幾個採訪之後已近黃昏。
鐘有初支開助理,走出酒店,租一隻小小的剛朵拉,在城中穿行。
她已經年紀不小,兼是兩名孩童的母親,不好再穿那些俏皮可愛的衣物。
一條西裝領無袖連衣裙,顏色清素,式樣大方,腰間系一條兩指闊的黑色皮帶,不規則的裙擺蓬鬆而柔軟。
沒有那麼多工作人員在旁喧嚷,一個人靜靜地重新欣賞這異國風情。
她最喜歡那僅僅能夠通過一條小舟的窄巷。時刻像要觸到岸邊,可又慢慢悠悠地繼續前行。
半倚在船中,教堂的尖頂,修道院的彩色窗格,全部壓迫而來,令她的靈魂覺得熱鬧。
再次經過鐘樓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逛遍這座城竟然不需要一個小時。
這樣小的一座城,卻如此豐富。
棄船上岸,她雙手插在口袋裡,款款而行。
在船上和在岸上,看到的風景原來那麼不同。街角有一家賣各式面具與玻璃製品的小店,店主見是外國人,十分熱情,用蹩腳的英語招呼她隨便看。
那麼多面具,不乏金銀寶石鑲嵌,色彩繽紛塗抹,鐘有初單單拿起一個純白色的。
面具上只有一對圓形的眼睛洞口,額頭平平,鼻尖聳起,下顎方正,古怪精靈。
鐘有初舉起來一試,立刻愛不釋手。
丈夫教給她的英文早就忘光了,只夠支撐問一句多少錢。可店主卻搖著頭來奪,一連串流利的義大利文從鷹鉤鼻下流淌而出。
鐘有初一著急就說起中文來了,表示想要這個,又去拿錢包。
「他說這副Bauta還沒有完成,不能賣給你。」
一把男聲在她身後用中文解釋。
她轉身,先看見的是一雙詭異的眼睛。
一眼深棕,一眼天藍,如夏日的天與地。
可他明明是中國人。
他年約三十,穿著一件棉質的白色休閒襯衫,袖口挽至臂肘處;修身的咖啡色長褲,襯出兩條結實的長腿。
店主仍然說個不停,雙色瞳走上前來翻譯:「Bauta是威尼斯最古老,最正統的面具之一,大量繁複的裝飾工藝是其特色。你現在看到的只是半成品。他不肯賣,是怕影響自己的聲譽。」
鐘有初不放手:「我覺得這樣樸素就很好,何必畫蛇添足。」
雙色瞳將鐘有初的話翻譯給店主聽:「既然她喜歡,就成人之美吧。」
那店主見這名外國人能聽會講,激動地說了一大串話,然後指指鐘有初。
雙色瞳笑著對鐘有初解釋:「很多遊客覺得Bauta的含義是掩飾,其實不然。Bauta的含義是真我與平等。再善良的人,戴上它便會有犯罪的衝動。再懦弱的人,戴上它便會有決鬥的勇氣。無論富有還是貧窮,戴上它便能隱藏身份。無論美麗還是醜陋,戴上它便能找到艷遇。你想要的是什麼?」
鐘有初微微一笑:「我就是喜歡白色。」
「如果你喜歡白色,他推薦Larva,線條柔和,更適合女孩子。」
「不。這副面具讓我想起一個夢。」
「夢?」
鐘有初摸著那面具平平的額頭:「很久沒有做過的一場夢。如果不是看見它,我都記不起來了。」
她堅持要買,付出三倍的價錢,翩然離去。
在這浪漫的水鄉,沒有人會去介意一個戴著面具散步的遊客。
雖然看的不是很清楚,走得搖搖晃晃,鐘有初卻自得其樂。
突然有人超到前面去,攔住她的去路,聲音很熟悉:「讓我牽著你。」
她猛然摘掉面具,看見面前是剛才那雙色瞳的男人,對她伸出右手。
神使鬼差,她默許了這唐突,重戴上面具;但伸出去的是戴著婚戒的左手。
他遲疑了幾秒,終於還是握住。
缺少視覺協助平衡,而且他的步調比較快,她的腳步開始凌亂,好像一名跌跌撞撞的盲女。
他也意識到了,扶著她的肘彎,示意她上船。
剛朵拉上,雙色瞳講給她聽沿途的風景典故。
這是鐘有初第三次游運河。
第一次是用相機記錄,第二次是用眼睛看,第三次是用心聽。
拜占庭帝國與十字軍東征對她來說非常新鮮----什麼,連馬可波羅都是威尼斯人?她只知道割一磅肉的威尼斯商人。
「你笑了。」
連她在面具下笑,他也明了。
天已經黑下,他們上岸,來到一家露天咖啡館。
他替她摘下面具。亮晶晶的汗滴,細細地掛在她的額上。
咖啡上來後,他們聊的都是一些淺顯的話題,親近又疏離。
鐘有初問:「你是僑民?」
「不。我只是接了這裡的工作。」
原來他在本地的一家Casino做營運顧問。
「如果我去Casino,會見到你嗎?」
「不會。」雙色瞳道,「電影節開幕之前,我就會離開。你是遊客?」
鐘有初想了想,笑著將面具放在桌上:「也許吧。如果你留到電影節後,便知我是誰。」
坐她對面的雙色瞳垂下眼帘,陷入沉思。
「你很迷人,令我心折。」他終於坦承,「如果沒有那枚戒指,我會覺得完美。」
鐘有初沉默。
這座城美艷又黯淡。到處都是青苔遍地,就連燈光也是cháo濕的,像陰天裡濕答答的一個夢。
他拿起咖啡:「我的視而不見,只能再維持這一杯咖啡的時間。」
一直到起身付帳,雙色瞳都十分紳士體貼。
「再見。」
「再見。」
他們分手,並未交換姓名電話住址。
鐘有初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越行越遠,過了一座小橋,又跳上一條剛朵拉。
他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船夫手中的木漿一點,小舟離岸而去。
鐘有初在心底默默與他告別。
再暉。再會。
她回到酒店,一打開房間的門,一對孿生兒就撲向了母親懷中,一疊聲地叫,媽媽抱抱。
他們已經長到五歲多,男孩眉眼細長似足父親,女孩則有一對漂亮的丹鳳眼。
眼神一般地純淨天真。
這年輕的母親又驚又喜,蹲下去一把攬入懷中,親親這個,又親親那個----為什麼不上幼兒園?路上累不累?乖不 乖?
他們一直很乖,只是一落機還看不到母親,就不肯吃飯。
原來丈夫特地放下生意帶一對孩子來看她,要讓他們知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