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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我不知道……」鐘有初發現父親鍾汝意正出神恍惚地盯著她,「真的要掛了。明天再和你說。拜。」
鐘有初將耳機摘下來,攥在手裡,手心有些濕漉漉地。父親從未這樣長時間地凝視她,顯然是想著什麼----一定是要和她說話了。她急急地走近兩步,幾乎不相信今夜有這樣的幸運:「爸,要喝茶嗎?我來泡……」
鍾汝意開口了。因為許久沒有對女兒說話,最惡毒,最嫌惡和最沉痛的語氣,不受控制地從胸腔中奔涌而出。
他整個人都氣得發抖。
「你怎麼笑得出來。」
他十年沒有和女兒說話,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笑得出來。
果然,女兒一聽到這句話,所有的嬌怯溫柔便倏地從那張酷似亡妻的臉上褪去。她似是一時怔住,又似一時語塞,似是一時錯愕,又似一時震驚。
「是誰?」鍾汝意不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又在哪裡。不過現在科技發達,信息迅猛,即使分隔南北極,也是天涯咫尺。
連空氣都在變成毒氣,鐘有初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呼吸,哪裡都是錯。
「是誰!」
手機和整副耳機驟然跌落在地板上。
她似是一時忘記了如何說話,良久才道:「……一個朋友。父親剛去世的那位……」
甫一出口,鐘有初便知道自己大錯特錯----這句話中的關鍵詞瞬間將父女倆拉回葉月賓驟死的那個下午。那種孤苦無依,滿心悲憤的感覺在今天依然一分未減。
「人家的父親剛剛去世,你就用這種輕佻淺薄的口氣與人通電話。」鍾汝意怒極反笑,笑得猙獰,「我看你已經沒有廉恥了!」
鐘有初臉上失去了所有顏色,蒼白得不似個人,扶著流理台搖搖欲墜。
她永不訴於人前的秘密,和那些苟且偷生的親吻與歡愉,決不能共存。
她猛然抬起手,在自己臉頰上狠狠地扇了一記。
第二天鐘有初沒有下樓吃飯,葉嫦娥問鍾汝意,不得要領,只好上去請教。她想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用黃梅調逗著侄女:「哎呀呀,我的美嬌娘,為何春情深鎖閨閣,為何消瘦不思飯食?……不對,一定是你爸幹了什麼好事,是不是?」
鐘有初背對著小姨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回答:「他和我說話了。」
「是嗎?」葉嫦娥心想,這應該是個好現象,怎麼鬧得這樣僵,「他說什麼?」
鐘有初靜靜翻過一頁書:「罵我。」
葉嫦娥大吃一驚。
鐘有初一邊翻書,一邊說:「實在罵得好。小姨,我昨天睡得不踏實,所以沒有什麼胃口。你們吃,不用管我。我要是餓了,會自己煮麵吃。」
床沿一沉,她手中的書一輕,被葉嫦娥抽走放在一邊。
葉嫦娥輕輕地拍著侄女:「有初,做惡夢了?」
是的,她做惡夢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無臉人,可是昨夜他又入夢來。
那臉明明沒有五官,卻能感覺到專注與疑惑。她困在一副鏽跡斑斑的鐵籠里,腰腿俱折,血跡斑駁的手指,不停地編織著一件無限長的蕁麻披甲。
她不願意再回憶下去:「小姨,講個故事給我聽。」
葉嫦娥錯誤理解了她的意思,語氣中有些惆悵:「故事?故事沒有,事故倒有一件----聽說繆盛夏要結婚。娶的是格陵有色一把手的大女兒,有頭有面,不過到現在連名字也問不出來,真是奇怪。」
鐘有初一下子想起雷再暉的記事簿,心臟又是一陣絞痛。
「是嗎?他總要擺酒的。」
「奇就奇在這裡,繆家壓根兒沒有擺酒的意思。到處都在傳說新娘子長得很醜,瘦黑矮。我看繆盛夏這次是招報應了……不一定,老話也說娶妻求賢淑,說不定人家很賢淑呢?就算不賢淑,也有好靠山……唉,看來我是治不了他的相思病了……」
她喊了兩聲有初,沒有反應,便輕輕替侄女拉好被子。
鐘有初昏昏沉沉地躺著,突然聽見樓下有尖銳的吵架聲,於是驚醒了。
「老娘還天天來給你這個廢物送飯……要不是看在有初的份上……你這副嘴臉,我姐能安息嗎?對女兒發脾氣,你算什麼好漢!」
接著便是一堆碗碟破碎,桌椅推拉的聲音。鐘有初下床,從梳妝檯里拿出一個首飾盒。
停了一停,她將首飾盒打開。
一回到雲澤她就已經把項鍊和戒指珍重地收藏,現在反而有些猶豫,是不是要重新戴上。
她摸著那琉璃地球,葉嫦娥和鍾汝意的爭吵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你根本不知道……」
「自私!無知!懦弱!」
她穿戴整齊,走出房間,下了樓梯,父親和小姨爭吵得那樣激烈,語言蒼白的可笑,不過是互相指責和推卸責任,他們壓根兒沒有注意到牆角走過的身影;鐘有初推開大門,穿過院子,一直走出這個家。
竟然已經是傍晚了,她慢慢地在街道上走著,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便恍惚地笑一下:「吃了嗎?」
這是生她養她的家鄉,不需要任何方向感,她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她在這個角落踢過毽子;她在那家店裡買過發卡;這裡是她的母校,那裡是她第一次試鏡的禮堂……
堤上的晚霞最美,走得累了的她想最後戴著這條項鍊去看看。
可是初春的晚霞顏色比較黯淡,人影也寥寥,鐘有初在堤上坐了幾分鐘,心想真是對不起了,沒法讓你看到最燦爛的雲澤晚霞。
她摸著脖子上的琉璃地球,沉思了一會兒,便翻過欄杆,沿著階梯朝堤下走去。
現在是枯水期,鐘有初足足走了二十多級,才踏到水面。她再往下走,便覺得脅下一緊,已經被人攔腰抱起,轉個方向,一氣奔上堤面,手一松將她砸在地上,猶不解恨,又狠狠踹來一腳。
鐘有初背心上猛然吃了一記,知道在雲澤只有那位少爺敢當街踹人,而且踹了還是白踹----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你怎麼在這裡?」
繆盛夏勃然大怒,指著鐘有初的鼻子:「我怎麼不能在這裡?雲澤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湖也是我的!你他媽的要在私人地方自殺,存心噁心我是不是!」他急火攻心,又把鐘有初拎起來前後搖晃:「再走兩百米就有橋,你他媽的怎麼不去橋上跳!老子保證不救你!」
驚蟄2
「誰說我要跳河?」鐘有初摔開他的手,喝道,「我的命是我媽給的。我什麼都可以不尊重,絕不會不尊重這條命。」
繆盛夏見她臉帶慍色,語氣激越,知道所言不假;自己白做了一回英雄,捋捋頭髮,仍然氣焰高漲:「那你好端端地往下走什麼。別以為是枯水期就淹不死你。」
鐘有初本來就一腔的悲憤與愁苦,被繆盛夏這樣攪局,竟然又生出了幾分蒼涼。
就要驚蟄了,越冬的世間萬物,到了那一天便會被隱隱春雷震醒,尋尋覓覓,蠢蠢欲動,嬉戲打鬧----這本不是離別的季節。
她褪下梨形鑽戒,又摘下珍珠項鍊。它們已經看過她的家鄉,給過她最 後的溫暖:「我只是不要它們了。但是----但是我又不希望它們被送到另一個女人的手上!」
說著,她手一揚,鑽戒在晚霞里劃出一條弧線,遠遠地投進湖心。
她是怕扔得離岸邊太近,故而涉水前行。繆盛夏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剛烈,不由得心頭生出一份震撼與敬意。
他左手上也戴著一隻婚戒,那是應長輩要求,與格陵有色的鐘家女一起買來充門面的「信物」。
現在毅然摘下來,掄圓了胳膊扔出去。那小小指環擊穿水面,還伴著繆盛夏一聲暴喝:「去!」
如石崇擊碎珊瑚樹一般,繆盛夏隨即來搶鐘有初手中的項鍊,一爭一奪,一拉一扯之間,線斷了,珍珠像一把豆子似地灑向湖面,忽忽落水,只剩下那顆小小寰球緊緊地攥在她手心。
鐘有初驚出一身冷汗----她怎麼能自私至此,將他的世界也一併扔掉。
蔡娓娓帶著全家人從西班牙飛回格陵度假,聞柏楨親自去接。
這女人比上次見又豐滿了些,明明天氣還凍,短外套下是色彩斑斕的長裙,兩頰曬滿雀斑也沒擦任何遮瑕霜,走動間一陣陣香風襲人。她丈夫胡安頭髮幾乎掉光,鬍子又濃密到遮住嘴,故而不大說話。
三個小孩是混血眉眼,比聞柏楨上次見到長了幾歲,如詩如畫,好像天使下凡。
聞柏楨情不自禁將最小的女孩衛徹麗抱起來,衛徹麗之前遇到他時還不記事,現在也不認生,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紅唇灩灩,突然猛地在他左右臉頰上各親了一下,以示喜愛。
「孩子使我的生命完整,」蔡娓娓對聞柏楨道,「你也該試試這種充沛的感覺。」
聞柏楨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女孩子一直抱進車裡,全程和她用西語交談:「我的小淑女,請坐好。」
蔡娓娓十幾年未回故土,一路上看到兩旁街道風光不由得讚嘆:「胡安,這是和馬德里完全不同的現代美。你知道現代美的最大特點是什麼?是會成長。」
她的丈夫不以為然,也不看車窗外的高樓大廈:「馬德里的最大特點是永恆。永恆才是完美。」
胡安的分歧引出蔡娓娓的譏諷:「我倒是忘了,你只愛靜止不變的東西。」
正在開車的聞柏楨道:「很少有人能第一眼就愛上這座城市。她美得太內斂,太拘謹,不奪人眼球。她的好,全在細微處。」
蔡娓娓突然用中文道:「不必和他說。他根本就是個焚琴煮鶴的角色。」
胡安不懂中文,也不去追究妻子說了什麼。
那抱在父親懷中的小女孩突然開口道:「爸爸媽媽不吵架。但比吵架更可怕。」
聞柏楨看了一眼後視鏡,道:「徹麗,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望向窗外廣告牌的蔡娓娓奇道:「同樣一個明星,在鐘錶廣告上薄得像張紙;現在又□穿著內衣----可見現在廣商十分不尊重消費者。
胡安輕鬆地糾正妻子:「不,這才是尊重消費者。可見產品有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