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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他額頭溫熱,雙眼微闔,鐘有初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的睫毛一根根在眼窩裡投下的黑影,溫柔得令人心醉。她想起在葬禮上替他剪下衣角的那一刻,他也是這樣貼著她的額頭,想要汲取一些力量;她又覺得無臉人其實很寂寞,孤零零活在夢境裡,只有等她做夢的時候,才能嚇她一跳,然後又回到那無窮無盡的等待與寂寞中。

    一瞬間,鐘有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想湊上去親親無臉人。

    但雷再暉突然睜開眼睛,她趕緊別過臉,假意摩挲著頸間的琉璃。

    「如果回雲澤你能開心一些的話----就回去吧。」

    他做決定從來都是雷厲風行,一往直前,絕不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如已經下定決心將雷家母女儘快送走,便著手安排所有細節。但鐘有初呢?他不想將她送回雲澤,又心疼她思鄉情切。他知道自己不方便將鐘有初帶在身邊,擔心她身體不適----他不知道這便是雷志恆對待他那些琉璃的態度。

    他和父親不同,在分離之前,他想將自己的琉璃時時刻刻帶在身邊。

    艾玉棠顯然是沒有料到變相的驅逐令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從雷再暉口中發布出來。震驚之餘只能機械重複他的話:「出去?去哪裡?」

    雷再暉說出七八個地名。有美國鄉村,英倫城市,也有歐洲小鎮,古堡勝地,風景如畫,美不勝收。這些地方 全都有他因工作而認識的朋友,隨時能迎接雷家母女去住個一年半載。更重要的是,雷家母女就此可以不再過問格陵的一切人與事。

    原來不是要將她們驅逐到天涯海角,窮鄉僻壤,雨林瘴地,而是去過比現在逍遙快活的日子。艾玉棠寬慰之餘心知肚明,他的提議並非靈機一現,只怕在雷志恒生前就已經開始計劃。但無論雷再暉此舉意圖如何----她從來要的不是養子的敬愛,而是更實惠的衣食無憂:「去那些地方?我負擔不起。」

    「一應衣食住行,我會安排。」

    他也根本無意偽裝溫情,只是將利弊攤開來講,由她們選擇。這件事對他而言,如同工作一樣,要一絲不亂,順利圓滿。

    艾玉棠已經心動。因為丈夫的病,她耽了一年半的時間,失去所有朋友,樂趣,愛好。她確實希望重建自己的生活樂趣。不管雷再暉是出於什麼目的,但目前的安排實在是仁至義盡。

    她甚至這樣說服自己,這也算是她和女兒被雷再暉給「趕走」了一次,兩下扯平,互不相欠,再不必做一隻驚弓之鳥:「……能適應嗎?」

    雷暖容眉頭皺得非常難看:「哥哥,你去不去?」

    「那都是時間會停止的地方。」雷再暉不理她,對艾玉棠道,「我建議去氣候宜人的英語地區,如蒙特利半島。一方面暖容可以為你擔任翻譯,方便融入當地人群,一方面當地有所語言學院,很適合暖容進修。」

    話說到這裡,已經漸入佳境。沉吟中的艾玉棠眼睛亮起來。她實在想將時間追回。她只有五十三歲,身體康健,至少還有二十年可活,為什麼要留在傷心地?慟思傷身。還有暖容,她在語言方面有天分,就此埋沒實在可惜。而且,她留在這裡胡鬧,遲早耗盡雷再暉的耐心。

    思來想去,雷再暉的提議竟是天衣無fèng,完美無缺。

    「好。我和暖容一起去蒙特利。越快越好。」

    雷暖容見母親滿口答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竟如同野狼一般嚎叫起來:「媽媽,你不能代替我答應!雷再暉!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將我流放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雷再暉這時才望向她,眼中有回山倒海的力量。

    「對。」

    他如此慡快承認,雷暖容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強硬震傻了----一直以來他不過是採取綏靖政策,令她放鬆警惕:「你在葬禮上對我那麼好,又買下鎮紙送給我,是假的,假的,都是哄我!」

    「那不是假的。」雷再暉咳嗽一聲,「你是父親唯一的女兒。你的正當要求,我都會儘量滿足。那隻鎮紙,便是我送給你的嫁妝之一。」

    他望向她的眼神一點感情也沒有----他只承認她是雷志恆的女兒,不承認她是雷再暉的妹妹。

    雷暖容指向坐在一邊擦鼻子的鐘有初:「只要我一觸犯了這個小斜眼兒,你便要鎮壓我!」

    雷再暉立刻厲聲回答:「對!」

    這比昨天撣她一下更令人難受----她不得不正面認識到雷再暉和鐘有初之間,絕容不下她搗亂。

    雷暖容蒼白著臉搖搖欲墜:「媽媽!」

    艾玉棠生怕她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惹怒了雷再暉,將一切安排收回,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背:「暖容,媽媽昨天對你說的話忘記了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換個環境……」

    「我不去!我要留在哥哥身邊!」雷暖容直著嗓子大喊。

    雷再暉既然說得出,也預料到了雷暖容會反彈。他沒打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只是用強大的氣勢壓制住,其餘的交給艾玉棠處理:「如果你堅持留下來,也絕不可能靠近我!」

    鐘有初被雷再暉話語中的無情震撼住了。艾玉棠和雷暖容這對母女在剛剛失去依靠的關口,雷再暉並沒有吝嗇金錢,可是卻沒有給她們一絲溫情。

    雷暖容開始哭鬧,摔打,撒潑,艾玉棠見她沒有騷擾雷鍾兩人的動作,只是在發泄不忿,憤懣的情緒,便也不十分勸阻,只注意著別傷到女兒。

    她已經立定心腸要離開格陵,不惜押著女兒上飛機:「這裡你們不用管了,我來做她的工作。」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千里之外,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你是你,我是我,將來不會改變,也不會增進。」雷再暉牽著鐘有初起身離開,「我不認為你現在能想通,可是如果你想不通,就連雷志恆的女兒也不配做。」

    兩處別離

    兩人下樓來,還隱隱聽得見雷暖容的哭聲,和雷志恆去世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不知哪層樓的新生兒也發出啼聲,這相互呼應的痛哭令鐘有初停頓了一拍。

    她曾像雷暖容這樣,一前一後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那種空蕩無依的恐懼並不會因為人性好壞,年齡大小而有輕重差別。

    雷再暉發覺不妥,扶著她的肩膀問道:「不舒服?還是累了?」

    聽得他聲音中亦有倦意,鐘有初木然回答:「我沒有不舒服,也沒有累。只是覺得很亂----為什麼母親不像母親,哥哥不像哥哥,妹妹不像妹妹。」

    其實雷再暉現在的心情也好不到那裡去。如果有可能,他並不是不願意和雷家母女一起生活。但他決不能允許一件簡單的事情複雜化。雷暖容心懷不切實際的妄想,因此他能夠教導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否定她,離開她。

    他說的句句在理。雷暖容不許他列席自己的青春期,現在又硬要將他拉入自己的人生軌跡。她的收放自如,她的隨心所欲,總以其他人的犧牲退讓為代價。

    只是鐘有初已經開始怕這無情雷霆,有一天也會落在自己頭上。

    「我們回去吧。永貞該來接我了。」

    雷再暉眼神一黯,手自她肩膀滑下。她手指冰涼,放在他的手心裡白白瘦瘦的一把。

    格陵與雲澤之間的距離是兩百一十三公里,換算成車速是兩個小時,換算成心速不過是一念之間。

    但他就是自私地,惡劣地,想要把她留在身邊,久一點,再久一點。

    「我曾約你一月三號的下午五點鐘見面。然後帶你去吃飯。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

    他將腕錶伸到她面前:「現在是五點整。我帶你去。」

    格陵大北門有一條東西方向的百米街道。在這條街道上居住著幾十名商販,做的是快餐飯盒,奶茶瓜果,影碟網遊,房間出租的生意。所有格陵大的學子都知道,這就是油膩膩,髒兮兮,灰撲撲,活潑潑的魚米村。

    在魚米村的村口,有一棟並不起眼的兩層小樓,做過網吧,做過服裝,熱鬧過,也冷清過,但從沒有長久過。就在人人都說它風水不好的時候,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新學期伊始,這棟小樓的一樓掛出了「一席之地」的牌子,開始做餐館,主打是奔放而淳樸的土家菜。

    這是條優勝劣汰的街,從來不乏熱鍋快炒。學生是最隨和,也是最挑剔的;是最小氣,也是最瀟灑的。他們可以花五塊錢吃一份油厚鹽重的炒飯就算數,也可以八大碗七小碟,一打一打的啤酒搬上來。「一席之地」的食物在豐儉由人之外還做到了新鮮衛生,風味獨特。

    二樓的瑜伽館未到學期末便匆匆結業,被「一席之地」的老闆租下,隔成兩大四小六個包間。「一席之地」真正地在魚米村有了一席之地。它門面雖小,勝在乾淨整潔,鐘有初摸了一下菜單和桌面,並沒有一般小館子的那種油膩感----單單是衛生這一項,在魚米村眾多的飯館中就已經鶴立雞群。

    鐘有初和雷再暉去的比較早,作為主要消費群體的學生們還沒有下課,所以坐進了二樓帶窗的包間。等他們點的菜陸續上來時,門口便開始有學生等候,排成一條蜿蜿蜒蜒的隊伍。

    還要等位,可見口碑做的不錯。鐘有初視線所及,正坐著一對穿情侶裝的學生。女生手裡拿著兩杯服務員贈送的奶茶,不停地在男朋友身上拱來拱去。那男生正在玩手機遊戲,被撞的煩了,不耐地抬起頭來:「喂!豬都被你撞歪了!……不是,是鳥都被你撞飛了……不是,你幹什麼呀!」

    「剛才打球出了一身汗----人家好像感冒了。」那女生嬌怯怯地說。

    「我今天沒帶白痴藥。」

    「你摸麼,你摸麼。」她要男朋友摸她額頭,他卻乾脆利落地一伸手抓住她的左胸:「滿意不?」

    然後嬌怯怯的女生就沉默著爆發了:「你媽的……」

    她還沒罵完,男生便一把將她摟過來,親一口她的額頭:「沒燒。別鬧。」

    剛要吵起來,又好的如膠似漆。鐘有初出神地看完了,又將視線轉向對面正在接電話的雷再暉。掛上電話,他開始記下一些信息。

    突然有一束直勾勾的目光she來,他一抬頭,是鐘有初凝視著他手中的記事簿。

    她凝視的時候,眼睛斜得比較厲害,元神已經不知道出竅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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