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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艾玉棠只覺得那存摺有千斤重。她本來與丈夫的親戚同事便沒有什麼來往,丈夫的一場病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如今卻承了這麼大的情:「你不懂,這都是人情債,將來要加倍還。」

    雷暖容立刻沉下臉來:「什麼?加倍還?憑什麼!」

    鐘有初覺得她這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倒還像個正常人,於是搭了一句:「因為通貨膨脹一直在發生呀。」

    雖然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但雷暖容還是瞪了她一眼。

    鐘有初不以為然地托著腮,微笑地望著她,微微的斜視讓她的眼神平添了一份戲謔和嬌憨。

    之前在葬禮上鐘有初恪守禮儀,一絲笑容也沒有露過。電光火石間雷暖容猛想起鍾晴曾飾演過的一個討喜角色,無論順境,逆境,富貴,貧窮,便是這樣笑,笑得如同天光初霽,如同大地回春。

    就連一貫以挑剔目光審視鐘有初的艾玉棠也不得不承認,她才當得起「暖容」兩個字。

    這「暖容」竟開始融解雷暖容對鐘有初的敵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隨她而笑----但她立刻將那笑容壓制下去,板起臉來。

    「我來還。弔唁名單在我這裡。 」雷再暉道,「這筆錢你們留著自己用。」

    「你?」

    艾玉棠不是不相信雷再暉的經濟能力。雷志恒生前與雷再暉閒聊時她也聽懂了一鱗半爪。知道這位十八歲離家的養子甚是出息,三十出頭便已成為聲名遐邇的專業人士,收入頗豐。

    只是雷志恆已逝,她和女兒憑什麼一再承受他的恩惠?即使是雷志恆託孤,她並不會忘記當年將他趕出去的事實。難道他是要感謝她們的惡舉,反而成就了今天的事業?

    艾玉棠想拒絕,可又不捨得拒絕。她愧對養子,但心底又渴望他能代替她們母女倆承擔這一切----要知道雷暖容更是深恨與人應酬,她和大多數人都談不來。

    「這些人不是老雷的親戚,就是同事。雖然和他們不常來往,但我和暖容既然在,還是免不了要交際。」

    鐘有初並沒有專心聽他們說話。她來之前喝了感冒藥,坐在雷再暉身邊,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有些渴睡。

    「那就離開格陵,出去散散心。」雷再暉對艾玉棠道。

    艾玉棠其實從來都非常介意雷再暉的鴛鴦眼,藍色的那隻,好像海水灌了進去一樣。雷再暉小的時候,她便總覺得那眼睛雖然清澈卻看不見底,倒是把你一看,便看穿了,太冷靜太透徹,令她焦慮。

    他一走,家中再也沒有那雙奇異的鴛鴦眼,她不知道輕鬆了多少。

    這次他回來照顧病重的父親,母子總免不了會正面遇到,但從艾玉棠心虛的眼角瞄過去,雖然還是同樣一雙鴛鴦眼,雷再暉的眼神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情緒。她以為是丈夫的病令他憂心,又或者他已經變成了一名凡人。

    直到鐘有初出現,她才在雷再暉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溫柔,每次兩人一起出現在病房裡,他的眼神總是溫柔地蕩漾在鐘有初周圍。那是戀人常有的眼神,她也並不在意。

    而現在雷再暉的眼神中挾裹著雷霆萬鈞的力量,壓倒一切的氣勢,朝她和雷暖容she來。

    從始至終,局面都在他掌控中。她坐在這裡,根本不是在與他討論,而是在聽他安排。她不懂他的職業,不懂什麼叫做企業諮詢師。此時她明白了,能讓一家企業起死回生的人,眼神怎麼可能沒有力量,沒有情緒。

    鐘有初也打了個激靈,睡意全散。她沒有想到雷再暉能這樣毅然決然地將雷家母女送出國去。

    昨天明明兩個人都淋了雨,回到賓館一直發燒的卻只有她。她在客床上翻來覆去,腦袋昏昏沉沉,就是睡不著。

    恍惚間葉月賓簌簌爬上床來,對她說:「好女兒,你放在我骨灰中的那片衣角已經朽了。」

    又陰惻惻地問:「我們的秘密,朽了沒有?」

    鐘有初眉頭打結,滿臉冷汗,大聲呻吟;前塵往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她腦中不斷攪動。咔噠一聲,門外的光亮直透進眼皮里來,一隻手擱在她的額頭上:「有初,你在發燒。」

    是雷再暉。她聽見他拿起床頭電話,叫總務送體溫計,退燒藥和冰袋上來。

    她撐開眼皮,看見雷再暉已經將外套拿來:「有初,穿上衣服。我們去醫院。」

    他是慣了發號施令的人,那語氣不容拒絕。但鐘有初內心矛盾,柔腸百結:「不去行不行?去醫院總會死人。我只要出出汗就好了。」

    病人眼神驚懼,臉色cháo紅,語氣可憐。雷再暉明知道不該慣著她,卻又不忍迫她,於是拿了枕頭來替她墊高腦袋,探了探她的頸窩,將洇濕的發縷撥開:「閉上眼睛,養養神。」

    她稍微安了心,又疑心自己是在做夢,他靠近的臉還是熟悉的模樣,但一雙眼底是同色的黑沉,大概是燈光問題。雷再暉見她眼皮忽閃忽閃,因發燒而粼粼生波的一對瞳仁,直往他臉上掃來掃去,令人又愛又憐。

    他合上她的眼皮,可她的眼珠還在他手心底下骨溜溜地轉。

    「有初。聽話。」

    退燒物品很快送來。她燒到三十九度三,雷再暉餵她吃下退燒藥,又去準備冰袋:「有初,我要把冰袋放到主動脈上,這樣退燒有效。」

    自葉月賓死後,再沒有人這樣溫柔地,低聲地喚鐘有初的名字,一聲聲,一聲聲,好像能感受到雲澤的湖水,家裡的燈光。同事們總是連名帶姓喊她;利永貞和何蓉總是中氣十足地叫她;鍾汝意根本不和她說話。

    她嗯了一聲。不一會兒一包冰涼的毛巾塞進她的頸窩。她用雙手緊緊抓著冰袋,去蹭燒得發燙的臉頰,舒服得直嘆氣。

    雷再暉又把被子捲起來,想把另外一包冰袋放在她的股動脈處。

    鐘有初的腿弓著,側到一邊;首先映入雷再暉眼帘的是那個年少輕狂的紋身,燈光昏暗,他原以為是胎記一類的斑痕,再一看,便隱隱能看出槍與玫瑰的輪廓。

    身上一輕,鐘有初眉頭就皺了起來,不安地彈著腳趾。等雷再暉的手碰到她的大腿內側時,記憶深處的,和紋身一樣永遠洗不掉的,不堪回首的觸感突然爆發,席捲全身。

    她激烈地蜷起,像一隻沒有刺的刺蝟,直縮到床頭去,一雙眼睛睜得極大,卻是空白的,沒有任何焦距。

    「有初。」雷再暉不知她何以這麼大的反應。他的動作親密卻又正常,唐突卻又坦蕩。可還沒等解釋,鐘有初突然一把掃開他,翻身下床,奔了出去。

    門並沒有鎖,她只是一轉那把手,門就開了。夢中永遠打不開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逃吧,有初。

    她赤腳踩在陷至腳踝的地毯上,沒跑出多遠僵直感便從雙腳一直伸上來,侵入四肢百骸,站成一座雕像。

    不是。不是那扇門,不是這幅地毯,不是這條走廊。

    荒唐透頂,無力回天。

    一張毛毯輕輕覆到她身上去。走廊上的燈很亮,鐘有初望見那雙眼睛是令人安寧的棕與藍,大地與海水的顏色。她平靜下來,重又陷入高燒的眩迷中。

    雷再暉把病人裹好,抱回去。整個晚上,他一直陪在鐘有初床邊,隔一段時間便為她換一條毛巾。

    朦朧間,小斜眼兒突然呢喃:「媽媽,可不可以吃橘子?只吃半個。」

    她總記得葉月賓什麼也不許她多吃。過了一會兒,她便聞到橘子剝開時那特有的帶著澀味的果香,有冰冰甜甜的橘子瓣遞到嘴邊來,她吃了一瓣又一瓣。

    這樣折騰,第二天體溫竟退回到三十七度半。雷再暉出門前拿粥來給鐘有初,她捧著昨天晚上剝下來的橘子皮在鼻下輕輕地嗅,突然無限惆悵與渴望地說了一句:「我想回家。」

    是啊,她是有家的。家裡還有父親和小姨等她回去。而他的家,不過是世界各地的賓館。他不能把她強留在這個冰冷的,毫無生氣,毫無溫情的房間裡。

    但是即使她在生病,在思鄉,他想將她留下來,久一點,再久一點的念頭一直沒有變過。

    「休息一會兒,等我回來再說。」

    他的琉璃

    雷志恆在郊外租了一間倉庫,改造成琉璃工作室,保存所有藏品。雷再暉小時候來過這裡,但沒有料到變化巨大。所有窗戶均被封死,雷志恆甚至不允許一絲陽光窺探他的寶貝。

    按下開關,藏在各處的she燈一起亮起,映著滿架的琉璃,一枚枚,一排排,一列列,斑駁的色彩在封閉的空間內流淌著。

    目錄冊中除了雷暖容指定要的鎮紙之外,還有一副更珍貴的琉璃畫,與原作同樣大小的《鳶尾花》。

    那琉璃板僅有十分之一寸厚,平整如鏡,所有的顏色細膩凝重,沉沉地朝雷再暉眼內簇來。他見過梵谷的原畫掛在紐約某一處的辦公室內,便知道這一副琉璃板無論圖案,顏色都極難得,其價值可算是其餘藏品之和。

    鴛鴦眼並沒有多猶豫,手一松,琉璃板跌落,摔成一地齏粉,再也看不出原來的風貌,只是玻璃渣。

    人生得有多麼的蒼白,才會這麼多的色彩都填不滿。雷志恆自第一次看到琉璃那令人迷亂的顏色,便生出了許多譫妄,趕都趕不走。

    可雷再暉卻一點興趣也無。他即刻開始安排將所有琉璃分批送走,然後結束租約。

    他心裡放不下的是,鐘有初一個人呆在賓館裡,有沒有吃藥,有沒有喝水,有沒有吃飯。

    等辦完事,風塵僕僕地回去,鐘有初雖然吃了藥,喝了水,但臉色又有些燙紅。

    更重要的是,她又苦兮兮說了一次:「我要回家。」留在此地,不是了局。

    雷再暉只是看著她,將從倉庫中取出的琉璃鎮紙放在桌面上,隨意地朝她滾過去。鐘有初接住,將臉頰貼在上面,那涼意直沁到血肉裡面。

    「喜歡?」

    鐘有初早已過了見到美好東西非要占有的年紀,於是搖頭:「我家的陽台上,可以看見很美很美的晚霞,比它美得多。」

    還是要走。

    「你現在最好不要顛簸。」

    「上午永貞打電話來,她七點交班之後會來接我。」不知道是什麼那樣好笑,她吃吃地笑了起來,「和她的芳鄰一起。」

    她想起利永貞和封雅頌這一對冤家,便禁不住地要笑。可是再一看雷再暉的臉色,就笑不出來了,有些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其實我已經不燒了,真的。」

    「這樣不准。」他俯身靠向鐘有初,托著她的頭髮,額頭貼上來,「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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