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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現在這種結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殘酷。
「可是楚教授肯簽字讓他出院。他在好轉。」
雷再暉雙肩有些塌下來。他們都將醫生奉若神明,說一不二,不願深思。
那天並無特別。只是雷志恆特別通透,雷暖容特別溫順,艾玉棠特別慈愛,雷再暉特別沉默。
「再暉,這是你身份證明以及領養檔案。以後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這是幹什麼?不要急急忙忙立遺囑嘛。」
雷志恆正色道:「我們是尋常人家,沒有遺囑。一切交給再暉處理。」
「好。」艾玉棠微笑,報出一個門牌,「精衛街一百三十八號。我永遠也忘不掉。再暉,你自該處廢墟中存活下來。」
鐘有初一下子坐直。這個門牌號她也永生難忘,是無臉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麼長,渾身血污。從來沒有見過在颱風中還能毫髮無傷的嬰孩。再暉,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恆突然對牢鐘有初,「但你和再暉哄得我很開心。」
「哎呀,請不要叫我這時揭下畫皮。」
雷志恆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謝謝你,孩子。」
從頭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說病人恢復的很好,但雷再暉沒有說一句話。只有雷暖容試探地喊他哥哥,他應了一聲。
吃完飯後,雷志恆和雷再暉在陽台上喝了盞茶。說他們兩個不是親生父子吧,好多姿勢和語氣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滿天,閃耀了千千萬萬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來。」
那明天鐘有初還要不要來做戲?
兩人自雷家出來,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並沒有什麼人,零下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肺,呼出來的白氣一縷又一縷。
兩人又見有流星隕向東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說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鐘有初鼻尖已經凍得通紅。
「怎麼辦?該謝幕了。」
雷再暉突然從背後抱住她,低聲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緊,直要按進肋骨里去。事後鐘有初想起來,那時候雷再暉已經隱隱感到,這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
凌晨兩點三十七分,雷再暉的電話響了。
還未走進雷家,便聽見哭聲透墻而來。
一進門更是不得了,穿著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滾。看到鐘有初,突然一招鯉魚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門外推:「外人滾出去!」
艾玉棠雖也傷心欲絕,但還曉得阻止女兒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寫死亡證明的醫生,一邊掄拳一邊嚎叫:「繼續搶救,繼續搶救啊!你們為什麼要給我希望,最後又奪走它!為什麼!為什麼!」
不,從來沒有人給她希望,她只是一廂情願。
雷再暉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邊坐下,凝視了他的面容幾秒。燈光下雷志恆的臉頰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笑容。
這段時間的快樂和營養,使他走的時候維持了尊嚴。
突然一隻手輕輕搭在雷再暉肩上。
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那手雖然小巧,雖然柔軟,卻令人鎮定。
「媽。衣服在哪裡。」
艾玉棠即刻將壽衣拿出,想替丈夫換上,但不知為何,雙手抖得如同篩糠一般,鐘有初幫忙,雷暖容又衝上來想打她:「關你什麼事!不許你碰我爸!誰也不許碰他!」
雷再暉即刻叫醫生給雷暖容打鎮定劑。
「死的是我爸啊!為什麼你們還要霸占他!你們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亂語漸漸變弱。
一切都安靜了。一如雷志恆在那一邊的感覺,一切都安靜了。
逝2
雷志恆書記的病已經拖了這麼久,誰都知道免不了這樣的結局,只是收到消息時間早晚而已。格陵電力所出的訃告,是定於停靈的第三日集體去弔唁。利永貞和封雅頌也在列,但未曾來得及與鐘有初說兩句便要匆匆離開,為絡繹不絕的弔唁者騰出位置。
他們沒有見到第一日的盛況,據說這次雷家的眾多親戚全部到齊,場面蔚為壯觀。
生的時候沒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濟濟一堂。個個痛哭流涕,悲慟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你,實在問心無愧。」只有艾玉棠對一雙兒女說實話,深深疲倦,「我記得你們父親生前總愛說『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傷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種殯儀禮節由五湖四海帶入。一旦攀比起來,非常鋪張浪費。光花圈就已經全是鮮花與富貴竹編織,每三個小時必須清理一次,否則便擺不下。輓聯上,寫著許多如雷貫耳的大名,也一起丟掉。
當然,這些活不是雷家遺孀來做,自有電力公司成立的治喪小組接待和打理。
負責收帛金的那位會計第一日便受到極大挑戰,不得不在下午四點時急召銀行的押運車來取款。
雷再暉採取新式做法,令來賓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堅持將頭磕得梆梆響。
死後極盡尊榮,與生前孤寂形成強烈對比。
雷暖容只曉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說上兩句,她便嚎啕。
於是再沒有人去惹她。直到鄺萌出現,她去安慰家屬,沒有說上兩句,雷暖容已經涕泗交流。
大哭之餘,還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淚也未掉。可她控訴的方式十分奇怪,極像是得不到兄長關愛的孩子,轉而誇張詆毀。鄺萌原想套些話出來,奈何不得要領。
兩人各懷鬼胎,都沒有聽出對方的言下之意。
鄺萌知道雷再暉是個極能控制情緒的高人,更何況他與養父數十載未見,只怕感情有限。她見雷再暉一身喪服,佇立遺照旁,身形瘦削,我見猶憐,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替他分擔。
無論怎樣,他現在也應該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溫柔胸懷。
她一直逗留到黃昏賓客稀少的時候,才鼓足勇氣湊上前去和雷再暉寒暄:「雷先生,我是鄺萌。」
可他的記憶顯然沒有為鄺萌留下個好位置:「鄺小姐?」
鄺萌只得談起自己那盤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記得了?我,我本來要請你工作,只是,現在……」
雷再暉這才將前因後果一併記起。他並不欲在亡父靈前談論工作,於是便輕輕走開了去,鄺萌立刻會錯意,心cháo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沒有和你說過?」
「什麼?」鄺萌貪婪地望向他的臉。在她印象中,雷再暉穿過銀灰,深紅,明黃,藏青,可原來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除了原先的逼人氣質之外,喪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份肅穆冷俊。
她就是愛煞雷再暉這副冷冰冰的無情模樣。她還不明白,雷再暉的無情,只適合欣賞,不適合接觸。
「抱歉,我已經不接低於五十萬的案子。三個月後,我不會接一百五十萬以下的案子。以此類推。」
如同一桶冰水從頭灌到尾,鄺萌微張著嘴,一顆心直墜到腳底。
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洲五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倫街和鼎力大廈!這前半生,她已經和雷再暉擦肩而過了一次,難道這次又要錯過?
心情一糟,鄺萌便口不擇言:「我出到五十萬以上的價格!一百五十萬以上也可以和我爸商量!請你留下來!」
這話中的意思簡直呼之欲出----我已經將一顆熱呼呼,撲騰騰的心挖了出來,捧到你面前。
可是雷再暉並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異的眼睛,並沒有在鄺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乾淨利落的話語,並沒有半點猶豫。
「那我不會接你的案子。」
他對鄺萌鞠了一躬,是標準的家屬答禮,正欲走開,鄺萌哀哀的聲音又在他背後響起。
「雷再暉,難道你真的不記得我?我明明記得你穿一件深紅帶明黃條紋的襯衫,對我說----」
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再清楚不過,他說:「鄺小姐,百家信不養富貴閒人。你被解僱了。」
這句話中的每一 個字都不應該令人魂牽夢縈。因為那僅僅是他的工作。
可是,我和鐘有初一樣,也曾是百家信的員工,同樣因你失去飯碗,為什麼她就不同?
鄺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說下去,因為雷再暉已經走出去十來米遠,顯然對她的糾纏一點興趣也無,丟她一個人演獨角戲。她怎麼說也是富家千金,怎麼會將自己推向這樣尷尬的境地,跑到喪禮上來剖明心跡,無人喝彩?
一生人最大挫折不過是被百家信開除的富家女,並不明白人在傷心到極致時會耳目閉塞。更何況傷心的表達方式並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種淋漓盡致。
心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時候,她見一襲黑衣從場外進來。
那黑衣女子束著一把馬尾,頸間戴著一彎珍珠項鍊,右手裡拿著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暉走去。
鐘有初?她怎麼會在這裡。鄺萌頓時想起自己曾經阻擾他們見面,刻意製造誤會,如今看來卻是白白出醜了!
她呆呆地看著鐘有初走到雷再暉身邊,對他低聲說了幾句。雷再暉點點頭,俯下身來。
從鄺萌這個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暉俯下身來的時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態,將額頭輕輕擱在鐘有初頭頂,借一點她的力量。鐘有初將他的襯衣衣領扯出來,剪下一角,復又整理好。
一瞬間,鄺萌有一種大勢已去的嫉妒感。
這位不合時宜的嫉妒者眼睜睜看著雷再暉接過鐘有初手中的剪刀,走到雷暖容身邊,將剪刀遞給她:「暖容。剪一塊你的衣服,去陪父親。」
雷暖容此時情緒又天翻地覆,十分厭惡鐘有初與雷再暉親近,可之前已經為此鬧過,被兄長強勢制止,如今只剩萬分心酸:「我要你幫我剪。」
艾玉棠將女兒撒潑哭鬧中揉得皺巴巴的喪服抻平,不禁愁思無限:「暖容,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懂事呢?」
已經二十五六歲的雷暖容並不搭理母親,只是怔怔地看看剪下來的衣料,自言自語:「爸爸怎麼知道這是我,那是你?」
「那你做上記號。」
「我要你幫我做記號。」
「好。」
霎時間兄友妹乖,艾玉棠心下安慰之餘又顧慮重重。她太了解女兒,女兒的情感不是找寄託,而是找寄生,這種感情觀是扭曲的,狹隘的,錯誤的。現在雷志恆去世了,哀思未過,女兒已經用熱烈的眼神鎖定下一個寄生者雷再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