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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他的睫毛還是那樣長,鬢角還是那樣短。兩隻眼睛也還是一黑一藍。
雷再暉伸出手抵在她的額頭上,慢慢地,一點點地把她的腦袋扳正。
「想看我,就抬起頭來,正大光明地看。」
兩人的眼神才交匯了一秒鐘,她的眼珠就開始骨溜溜地亂轉,像兩尾受驚的小蝌蚪。雷再暉並沒有再迫她,而是看了看時間。
距離還是那樣長,緣分還是那樣短。
鐘有初又低下頭去,專注地搓著指尖的紙屑。其實早就搓不見了,但她仍然專注地搓著。搓著搓著,她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怎麼?」
「半年不上班,人都傻了。原來你趕時間。」鐘有初道,「既然謝謝,對不起,沒關係我們都說過了,再問問你最近好嗎,就差不多可以了----你好久沒回格陵,不知道現在見面聯絡就是這樣一套流程。因繁就簡,收放自如,絕不會失禮。」
聽她一番厥詞,雷再暉只淡淡地說:「照你的理論,如果我們昨天見了面,這流程就應該是----你謝謝我的禮物,我表示謙遜並關切你檢疫局辦手續是否麻煩?接著你說沒關係,近況如何?我說托賴還好,你呢?你說還是那樣。先走一步,保持電聯。」
譏諷的語氣聽得她頭皮發麻:「差不多就是這樣。」
雷再暉唔了一聲,似已明白。
「我看不需問。我不在,你怎麼可能過得好。」
鐘有初心臟猛烈劇跳,幾乎不能思想。繼而驚覺剛才那番誇誇其談將自己逼到無路可退。只得硬著頭皮問他:「呃……你過得怎麼樣?」
「家父病了。」
她不禁動容道:「老人家住院了?好些了沒有?」
「今晨剛從重症室轉出來。但還是不好。」
關於養父的病情,他是實話實說,並非特為使她難堪。
而且眾所周知,雷再暉從不接格陵的案子。換言之,他至少有十來年不曾承歡膝下。
中國有句古話,父母在,不遠遊。不管有什麼苦衷,在疾病面前都蒼白無力。
這樣的認知讓鐘有初不由得難過起來:「慢慢休養,總會好的----現在醫學昌明。」
「家父和史蒂夫·賈伯斯得了同樣的病。」
鐘有初腦中一轟,瞠目結舌。
她雖然沒有身染沉疴的長輩,卻也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也正是因為這樣,她無法輕鬆地對雷再暉說出安慰的話。
面對可知卻無法衡量長短的未來,對病人和家屬都是痛苦。
與他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死神討價還價,費盡心思,最終還是要一次償還。
「我……」
「你什麼也不用說。」雷再暉望向窗外,天氣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我已經聽夠了安慰。陪我坐一會兒。」
鐘有初沉默枯坐,臉上過敏的那塊皮膚似乎抽搐了一下。
「你聽到了很多安慰的話嗎?」她低沉開腔,「我媽……她是跳樓自殺。可沒有人來安慰過我。所以我也不會安慰人。我媽剛死的時候,我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就會想,她們的媽媽都在家裡為她們做飯洗衫,聽她講心事。而我呢?和她們永遠也不會一樣了。即使到了現在,我走在街上,看見那些和我一樣的大齡剩女,還是會想,她們的媽媽都在家裡為她們做飯洗衫,迫她們相親結婚。而我呢?和她們依然是不一樣的。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我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在提醒我,我是不一樣的,永遠都不一樣。」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已經在抖。
桌上的茶已經冷了。雷再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一對異色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她。
「有初。不一樣也沒什麼關係。」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樣寬容。
「好。不一樣也沒什麼關係。」
雷暖容不愛在醫院醒來,更別提今天這狂風大作,飛沙走石的天氣。
現代醫院已經沒有來蘇水的味道,可是壓抑氣氛有增無減。過去雷暖容上班總要經過腫瘤醫院,看到的都是別人的痛苦。現在這痛苦一下子劈中了一帆風順的自己,實在難以承受。
哪怕住著單人病房,和外界的呼痛哀號完全隔離,也不能承受!
「容容,在你爸面前多笑笑。」艾玉棠替她整理衣服,小聲的哀求女兒,「就像你對再暉那樣,多笑笑。」
「我笑不出來。」雷暖容板著臉,快速地回答,「媽,你笑得出來嗎?你不是也一天到晚哭喪著臉。別要求我。哥呢?哥怎麼還沒回來?」
「難道你忘了,他是去幫你買東西。」
「那也不需要這麼久!」
艾玉棠嘆了口氣:「可能路上有別的事情耽擱了吧。天氣不好。」
「天氣好不好和他回不回來有什麼關係?天上又沒有下刀子。」
「容容,你要講講道理……」
正說著,屈思危帶來的工程師小利敲門進來,輕輕將早餐放下。艾玉棠連忙招呼女兒吃飯。
「媽,你看她什麼態度!板著臉----以前那裡輪得到她這種小角色來做!」 雷暖容恨恨地看著利永貞退出房去,「巴不得她也生癌!」
艾玉棠輕斥:「雷暖容!別吵醒你爸。」
「我不吃。哥肯定是去給我買炒栗子了。我去電梯口等他。」
女兒雷暖容的冷漠,任性,刁鑽,荒誕,艾玉棠已經習以為常。
從雷再暉被迫離家那一日起,作為雷家掌珠的雷暖容就知道,並不需付出什麼代價,便能讓一切按照自己意願運作。現在她已經是脫韁野馬,不顧一切,恣意踐踏所有,只為擴張疆土,占領目的地。
子欲養而親不待(二)
一直等到十點半,飢腸轆轆的雷暖容才在電梯口等到了雷再暉----和他身後一位穿著墨綠色短大衣的女孩子。
「哥!」
若憑艾玉棠的眼光,那個女孩子生得很好,白白淨淨,窈窕美麗,額高頸長,雙頰有肉,有福相;可是在雷暖容眼中,卻覺得她蒼白瘦弱,頭大頸細,笑容虛偽,面目可憎。
雷再暉亦覺奇怪:「雷暖容,你怎麼站在這裡?」
「哥,她是誰?」雷暖容劈頭髮難,「爸爸現在還很虛弱,你不該隨便帶人來探他!」
頭一個遇到的病人家屬已經氣勢洶洶,那女孩子腳步便有些遲滯;雷再暉知道雷暖容性格乖戾,也不和她廢話,當即將藥妝塞過去,挽起鐘有初的手向前走。
「她不是不相干的人。」
他倆執手的那一瞬間,雷暖容看見女孩子的左手中指上套著一隻簇簇新的梨形鑽戒----頓時臉色青白,大踏步跟上他們。
行走間,她緊緊盯著前方那一點明銳。直到走進病房,那枚鑽戒的模樣已經深深烙入她心底。
雷再暉的養父雷志恆已經醒了,正倚在床頭聽妻子念一篇人民日報的社論。
「爸。看誰來看您。」
饒是鐘有初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乍一和病榻上形容枯槁的老人打上照面,立刻背上升起一股寒氣。
死亡有其獨特的氣場,感受過一次就不會忘記。雷志恆不僅瘦,且浮腫得厲害,面上不正常的緋紅疹子,是低燒所致。
他唔了一聲;艾玉棠不知道鐘有初是什麼來歷,但見她氣質沉穩,與雷再暉契合,心裡已覺奇怪,合起報紙起身迎客:「請坐。容容----削個水果給客人。」
雷暖容鐵青著臉,大力塞了根香蕉在她手中:「吃吧,別客氣。」
鐘有初說聲謝謝,在艾玉棠的位置坐下:「雷伯伯,我來看您。」
面龐如玉,溫言軟語,她渾身源源不斷地湧出生機。雷志恆突然來了精神:「你是……難得,難得。」
雷暖容感到一陣莫名急躁,低聲問:「媽,這人你認識嗎?你看她戴鑽戒來對我示威。」
艾玉棠目不錯睛地望著丈夫和兒子:「老雷,不知道這位小姐怎麼稱呼?」
有痰卡喉,他說話已經極度吃力,但精神並沒有塌下去:「她是鍾晴。」
艾玉棠也似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你呀,鍾小姐!」但口氣並不如丈夫那般雀躍。
「請叫我有初。這是我的本名。」
他斷斷續續報出幾個她曾扮演過的角色名字,又將骨瘦如柴的手強伸出來,鐘有初趕緊握住:「再暉說,他全家人都很喜歡看鐘晴演的戲。我本來還不相信,以為他是哄我開心呢。」
雷暖容高聲反對:「哪有?至少我沒有。」
她深恐被看低了去。鐘有初抬頭望了她一眼。雷暖容直疑心那笑容中有挑釁,恨不得撲上去撕爛她的臉。
艾玉棠嘆了口氣:「唉,初次見面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真是失禮。我並不知道再暉竟然請到了你來看老雷。」
「哪兒的話。我早就應該來。」鐘有初抿嘴一笑,「雷伯伯,您心想事成。」
雷志恆疑惑。她微低了頭,只將眼波遞給雷再暉。兩人相視一笑,多少真情假意。
「爸。媽。我和有初已經訂婚。」
直到現在為止,天氣仍是灰濛濛的,因為怕刺眼,白熾燈也沒有開。鐘有初穿著暗色調的衣服,卻仿佛會發光一般,一隻手握著雷志恆,一隻手握著雷再暉,將雷家父子都罩在自己的光影中。
艾玉棠猛然想起十幾年前雷志恆確實曾經戲言將鍾晴討給雷再暉做新娘,不由得眼前一亮。最近雷志恆常常想當年,深悔對養子雷再暉不公,雖然事業有成,卻不見他成家立室。大概是被傷透了心。
雷再暉此舉恰恰治到了養父的心裡去,叫他死而無憾。
但有人氣炸了肺,也顧不上說出來的話有多滑稽。
「胡扯!哥!你不能隨便拉來一個過氣明星,就說她是未婚妻!你說!你演這場戲,我哥付你多少錢!」
雷再暉雖是孤兒,卻不稀罕些微兄妹之情。他要給老父親一些臨終安慰,卻被深深冒犯。雷暖容的所作所為已不是任性囂張,而是自私冷酷。
他正要發作,突然感覺右手手心被「未婚妻」深深地捏了一捏。
她感慨滿胸,語氣如夢:「我演這場戲,再暉要給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