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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她總說這種人是最傻的,帶一雙眼睛就夠了,還用這些三腳架幹什麼?

    這是他第一次來雲澤,第一次看到她曾描述過的黃昏。天地間一片溫暖的金黃帶著緋紅。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在她口中這美景會令人安心。

    當你看見窗下的檯燈亮起,便永遠知道有個人在等你回來。當你看到雲澤的黃昏,便永遠知道有座城在等你回來。

    他遠遠地看著她騎著腳踏車沿著堤岸一路過來。她挽著頭髮,穿得很隨便,穿著灰色的套衫,灰色的運動褲,車筐里一堆五顏六色的塑膠袋和報紙。

    她突然左腳撐地停下,從那堆塑膠袋裡翻出手機,看了看,一邊發簡訊一邊抓著脖子。

    「鐘有初。」

    你有一條新信息(下)

    雲澤稀土私有化一案引起了聞柏楨所代表銀行的注意。在各大銀行紛紛收緊借貸的同時,他們卻很有興趣注入一筆資金來獲取利益。因此,聞柏楨親身到雲澤與繆盛夏洽談。恰巧這一天又是葉月賓的忌日。他先去靈前聊作祭奠,沒想到回來的路上與鐘有初不期而遇。

    他喊她的名字,永遠都擺脫不了嚴厲的口吻,自來的一種老師威儀,要讓學生感到心虛,知道自己再刁鑽蠻橫,一道緊箍咒就會翻不動筋斗雲。

    前輪歪了一下,但她還是停在了這個穿手工傑尼亞西服的男人面前。

    「聞先生?」

    中國語言博大精深,先生二字含義無窮。她原本已經要衝口問出「你怎麼在這裡」,但始終忍住。聞柏楨與四年前不同的不僅僅是一副眼鏡,還有鏡片後的目光。他以挑剔的目光掃過她不環保的塑膠袋,泛油光的鼻翼,過長的指甲,隨便的穿著,邋遢的運動鞋。

    什麼都不說就已經是千言萬語。什麼都不做就已經隔著千山萬壑。

    「你就這副模樣去見你母親。」

    鐘有初愕然:「那花束,是你?」

    聞柏楨微微頷首:「看來我們兩個錯過了。又在這裡遇到。」

    雲澤的風俗,自殺者的忌日不可拜。但他們兩個都是百無禁忌,前後腳去拜祭。

    鐘有初只能幹巴巴說一句:「有心。」

    「先生先到,也是應該。」

    局面一時微妙。未曾說過珍重的告別,哪來重逢時的安好?千頭萬緒,都只能閉口不提。

    一輛摩托車呼嘯而過,上面載著一家三口,被父母夾在中間的小孩子牽著一隻喜羊羊造型的氣球。氣球脫手,向上飛去。鐘有初凝視著它,直到它變作晚霞上的一顆痣。她揉了揉發酸發痛的眼睛,多少客套話此時想起也已經沒有意義。

    「你的脖子。」聞柏楨突然道,「沒有以前直。」

    他不在,她養成了低頭走路的壞習慣。

    鐘有初轉過不太直的脖子,用不太正的一對眼睛望著聞柏楨。

    他知自己面龐清慡,衣裝整潔,舉止得體,三圍,血壓,血脂,血糖,心率都與四年前無異,但鬢髮已悄然染白。

    他們都已不在盛年,多少意氣也都灰飛煙滅。

    「你眼角的笑紋變深了。」她說,多少帶點客套的意味,「看來這幾年過得挺順心。」

    聞言他眼底閃過一絲嘲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鐘有初最怕他以這種表情來暗示自己錯得無以復加:「環遊世界不開心麼。」

    聞柏楨冷冷道:「難得你還記得我四年前說過的話。環遊世界八十八天足夠了。」

    鐘有初想起來楚求是確實說過聞柏楨在風投銀行工作:「來雲澤是公事?」

    「是。」

    「那,再見。」

    「好。八點鐘,這裡見。」

    陪席的各位官員十分親切。繆盛夏難得有新一代實業家的風範,笑稱自己是城鄉結合部的企業家第二代,處於農轉非階段。最令聞柏楨頭疼的應酬並沒有勸酒,說是剛剛戒掉,大家也請隨意。席間聊起格陵證券近期指數,因為私有化引起的股市震盪此起彼伏,凡是和化工沾點邊的股票都在漲,小股東歡天喜地,雲澤稀土融資勢在必行。整個格陵沒有實力的銀行自不必說,有實力的銀行卻礙于格陵有色的態度尚未明朗而持續觀望。長此下去,證監會一定會出面干預。

    「雲澤稀土私有化並不僅僅為了金錢利益。」雖然和聞柏楨只是第一次見面,繆盛夏卻對他甚有好感,華人能在北歐的老牌銀行中升至他如今的地位,實屬不易。

    人才流失一直是中小型城市發展滯後的原因之一。具有單一性經濟特點的城市,如雲澤,更容易因為人才外流而經濟衰退。從現階段考慮,引進資金和人才等於將自己的發展交到別人手中,缺乏長期眼光。為了擺脫格陵對雲澤的經濟控制,推行雲澤稀土私有化,形成獨立工業鏈條是第一步。

    「雲澤稀土從科教,文化,娛樂各方面入手,為本地人提供良好學習,工作,生活環境,但大部分的年青人仍然優先到外地去尋求更好發展。私有化必須一擊即中。」繆盛夏一番推心置腹,也間接表明了自己不會與外資合作的立場。

    「你有六十三億資金缺口。除了我們,再沒有銀行可以提供。」聞柏楨道,「即使採用高息民間借貸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集中到這樣一大筆資金。」

    「或者我也可以在一個月後的股東大會上拿到格陵有色那一票。」

    在第一股東繆氏和第二股東格陵重工聯手推動私有化的前提下,第三大股東格陵有色的意見就變得格外重要。

    「很難。」

    繆盛夏大笑,充滿糙莽氣息:「我有糖衣炮彈,所向披靡。」

    宴畢繆盛夏問聞柏楨要不要繼續:「我戒了酒,可是沒戒女色。」

    「我沒有興趣。」

    繆盛夏一挑眉毛,想到自己邀請聞柏楨攜眷赴宴,而他卻是孤身前來,此時就有了另外一番解釋:「那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我也正好去開開眼界。」

    聞柏楨不禁心底嘆息,他小小年紀就已經在生意場中打滾,酒色財氣無一不精,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今天的招待已經非常好。我約了人,先走一步。」

    鐘有初吃完飯正在客廳里看一部關於棕熊的紀錄片,吸引她的卻是棕熊的食物鮭魚。太平洋鮭魚與大西洋鮭魚不同,洄游產卵後會莫名其妙死亡。專家分析是因為環境太惡劣,所以寧可犧牲自己成為食物鏈中的一環,為下一代提供滋養。

    鍾汝意從樓上下來,鐘有初立刻換台:「爸,你要看電視麼?我出去一下。」

    他默默閃入廚房。聞柏楨的電話打來:「鐘有初。我是聞柏楨。我們約了八點見面。」

    「我知道。」這麼有誠意的邀約,沒道理不去。

    「我只是想說,我在你家門口。」

    之前聞柏楨只在明信片上見過鍾家的小樓,今天還是第一次實地見到。掛了電話不到兩分鐘,鐘有初推開院門,朝他走來。

    「聞先生。」

    他頷首。她穿著咖啡色的針織衫,身上有股沐浴露的香味,乾淨的頭髮上插著一根圓頭簪子。

    走到路燈下,她又回望了一眼,鍾汝意的身影在窗邊一閃而過。

    「你父親還是不和你說話?」

    「他有他的寄託。」鐘有初道,「每天和網友交流。」

    聞柏楨邁開步子。

    「隨便走走吧。」

    「嗯。」

    鐘有初走在他斜後方,視線所及之處,正好可以看見他肩頭的一彎月亮。

    四年前的今天,他也如是說----隨便走走,就當散散步----輕鬆的開頭引出了沉重的話題,最終爆發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將所有的醜惡都撕開來講。

    「我在馬德里遇到蔡娓娓。她嫁了當地人,生了三個小孩,她丈夫開一家畫室,過得很愜意。我在馬德里呆了三天,真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那很好。」

    四年前的開場白是什麼?丁時英要到總部培訓,而她要暫替丁時英的位置,相應薪水也會調整。百家信業績蒸蒸日上,未來一片美好。

    「你是雲澤人,應該也在關注云澤稀土私有化一案。今天見過之後,我發覺繆盛夏是很有魄力的實幹家,但思想未免太超前。我不懷疑在他的運作下私有化最終會成功。但是要知道《證券及期貨條例》已經刊憲生效,虛假、□交易,操控股價等都被納為刑事罪,失去了格陵有色的支持,擦邊球不好打。」

    「是嗎?」

    四年前的轉折是什麼?

    杭相宜剛剛高調跳槽,前閻姓經紀人就因為涉嫌桃色交易被曝光。一時間娛樂圈裡人人自危,全部都和她劃清界限。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和真相登出,就連已經因為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而收監的司徒誠也被牽扯進來。閻經紀言之鑿鑿地表示,經她手與司徒誠有不道德□易的女星高達二十三名,其中包括一名炙手可熱的少女明星。

    最荒誕的是杭相宜的富豪男友恰到好處地跳出來,證明交往前杭相宜還是完璧之身。

    反正不是她就是鍾晴。媒體很想把已經息影的鐘晴挖出來,用盡了各種影she手法,她都沒有露面,等於間接承認自己並不清白。

    新聞一出來,聞柏楨又去探監。

    「你上次來看我,是因為法院執達吏收走了你母親心愛的古董車。隔了四年再來看我,竟是問我這種問題。」司徒誠冷笑,「我是你父親。多少也該問問我身體如何,過得好不好?客套話也沒一句。」

    「你住著單人獄房,條件堪比五星級酒店,還有營養師配送一日三餐。除了自由,你什麼都有。」聞柏楨冷笑,「我問你什麼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肯坐在這裡和你說話。」

    「啊。我記得。我記得那天。十月七號,鍾晴的十八歲生日。閻經紀介紹我們認識。」司徒誠敲著桌面,慢悠悠地回憶,「她男朋友慡約,所以情緒很不好。其實手段老套得很,她倒是容易上鉤。我的記憶力還不算差麼!柏楨,你提醒了我,也許我可以寫一本自傳……」

    「別說了!」聞柏楨霍然起身,司徒誠從未見過自己的兒子如此失態,面容扭曲可怕,「你侵犯了她,還逼死了她的母親!」

    司徒誠重重地哼了一聲,眼中凶光掠過:「真是災星!就是那個姓葉的女人陰魂不散,害得我一時疏忽,中了張鯤生的圈套!否則我怎麼可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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