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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她自信這話說的大方得體,至少值得一個肯定。雷再暉停止咀嚼,喝了口水。

    「鐘有初。你是我見過說話最狡猾的人。真話,你說得很隨便;謊言,你又說的很動聽。時時刻刻準備著言不由衷,卻能讓人覺得情深意重。精緻的肢體動作,卻有錯位的語言表達,這不是一個演員的基本訓練,你受過的教育一定非同一般。」

    這樣尖銳的評語像一道驚雷劈向鐘有初的心臟。她確實被深刻打擊到了,於是抱起雙臂。

    「過獎。只是因為受到了睡前故事的荼毒。」

    「願聞其詳。」

    「父母都會用狼來了和匹諾曹的故事來激勵孩子說真話。但我就不是這麼看。世上那麼多謊言,卻只有兩個小孩子受到了懲罰。這分明就是鼓勵大家使勁撒謊。」

    鐘有初老練地一攤手,讓雷再暉哭笑不得。她的本性原來是由這種強盜邏輯構成。

    「你希望你的故事被寫成第三本童話麼。」

    「那能有什麼醒世作用?」

    「提醒世人,再完美的謊言都有克星。」

    鐘有初笑著擦擦手:「所謂通過微表情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撒謊的科學,在我身上絕不可能得到驗證。」

    她從哪裡來的信心?雷再暉暗忖,不過這理直氣壯使他格外感起興趣來。

    「有別的方法。」

    他還較起真兒來了!但鐘有初能感覺到這較真並無惡意,純粹是語言角力,並非以揭穿和難堪為目的。

    「心理戰也沒用。夢裡人闖到現實中的劇情,湯顯祖寫過,不入流的小說家也寫過。」

    「真頑固。」雷再暉摸摸眉毛,「不過當你情意綿綿地承認自己愛一場噩夢的時候,有那麼一秒鐘,我真的相信了。」

    大概這便是丁時英在他身上發現的人性之源。自離家後他養成了冷僻的性格,不與其他人親近,尤其是在從事這一行業之後,已許久沒人主動示好。他破門而入只是想著分散李歡的注意力,鐘有初卻滴水不漏地表達了愛意,如愛麗絲般的夢幻,似牡丹亭般的情真,所以即使知道那是做戲,戲中人也有一剎那的感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的夢見過我吧?不止一次?穿的不是什麼藍色襯衣,也不是什麼高興的回憶。難為你還能說得出那些話來。」

    他的以退為進,他的意味深長,他的一針見血,令鐘有初臉色立刻變作通紅,潰不成軍:「……其實也可能不是你。畢竟他是個無臉人。」

    雷再暉笑了,不是笑她的尷尬,而是笑內心澄明的她畢竟不會死扛到底。

    「我大概是很多人的夢魘,但這一回真奇怪。更奇怪的是,總覺得欠了你一句抱歉。」

    他很自然地說了對不起。而這三個字對鐘有初卻意義重大----居然有人為了那個在夢裡撒野的傢伙向她道歉!不管他是不是無臉人,這一刻也是難得!鐘有初微微有些眩暈,握緊了手中的餐叉,無數白色的面具在面前飛舞,又碎裂成無數塊 ,像碳酸飲料里的泡沫一般上升,破碎,最終恢復一片平靜。

    她伸手去拿面前的水杯,卻差點將它推倒,雷再暉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真是令人驚奇……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讀書的時候是個書呆子。班上有些小孩子很喜歡捉弄書呆子。每一次我都會上當,很是苦惱。」雷再暉指著自己的瞳仁,「又一次被捉弄後,養父拍著胸脯對我保證,說我這樣長了雙色瞳的孩子,天生就有超於常人,分辨真假的能力。我只是還沒掌握這種力量而已。」

    鐘有初不由得質疑:「即使是在勵志故事裡,這種說法也太唯心了。」

    「你不需要懷疑。小孩子很容易什麼都相信。更何況是父親的話,對我來說就是真理。隨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堅持這個說法,即使我仍然時不時會受騙。信念真是奇妙不可捉摸的力量。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能夠一眼看出別人說的話是真是假,再未失手。」

    鐘有初聽得汗毛直豎。要多強悍的心理互動,才能完成這種學習?更何況還是明明知道彼此毫無血緣關係的父與子!

    「迄今為止,我沒有懷疑過自己的這種能力。」

    「可是當你真的具有了這種能力之後,你就該知道,你父親說的話是假的。」鐘有初頓覺失言,「對不起。」

    「真也好,假也好。他給了我一份信心。這比什麼都重要。」雷再暉對鐘有初的失禮並不為意,「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我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

    鐘有初恍然大悟。就是這種王者氣勢,才會讓所有謊言無所遁形。

    「在你面前撒謊的我,大概像小丑一樣拙劣吧。」她苦笑,「還有隨隨便便說出來的真話,什麼影后,真丟臉!」

    這是真實的她了,褪去了所有的保護殼,沒有上過妝的臉,透明而脆弱。

    「對我來說,你是否撒謊根本不重要。真話也好,假話也好,再混亂也好,再糊塗也好,反正真相就在那裡,無需遮掩。」

    「是嗎?我也有一直想讓人相信的真相啊!記得我第一次夢見無臉人,他要求我為一個公園設計垃圾箱擺放點,那不是亂彈琴嗎!我才十二歲!大概能設計一個垃圾箱的外觀,但我怎麼會給一個公園擺放垃圾箱呢!那要考慮很多方面吧!比如公園的人流,產生的垃圾,垃圾箱的容量和成本,遊客的最短路線,環境的美觀----我怕極啦!生怕他會殺了我,就使勁使勁想,到最後都佩服我自己!但他一直搖頭----你肯定不知道為什麼。」

    他還真知道為什麼。雷再暉看著她因為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親切感。

    「這種計算叫做數學建模。垃圾箱設計是基礎練習題之一。除了用你剛才說的那些條件來設計函數之外,還必須考慮到實際情況和遊客心理。比如垃圾箱和路燈之間的距離,交錯的美感更容易為遊客接受。」

    鐘有初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雙手一拍:「你真的是無臉人!他說公園主幹道上有美觀作用的垃圾桶不可以對稱著擺,要交錯擺開,而且只可以放在每兩盞路燈中間!後來我觀察過很多地方垃圾箱擺放的方法,果然!後來過了幾年又夢見你,你還要求我做一道為格陵市設計公交路線的數模題哩!我對自己說這是做夢,於是拼命地滾呀滾呀,就從床上掉下來醒啦!」

    她講得聲情並茂,逗得雷再暉開懷大笑。這是鐘有初第一次看到他大笑,雖然沒有微笑的時候帥氣,卻很朝氣蓬勃。

    鐘有初感嘆:「你看,這就是區別。我根本沒有玩過數模,居然會夢到這種東西,一定是在哪裡看到過,所以故意開玩笑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哼!」

    「你現在想知道怎麼設計公交路線麼?我可以教你。」

    「完全不想!」

    雷再暉忍俊不禁。笑過之後他做出承諾。

    「鐘有初,我答應你。在我面前,你的信譽永遠是滿分。」

    如果有人曾對鍾晴說,未來有一天,她會和無臉人像朋友一樣,面對面地坐在一起,笑談那些滑稽的噩夢,打死她也不會相信。

    「……深紅色那件,有三道明黃橫紋……」

    「確實有。」

    「……因為北約轟炸南聯盟大使館,所以去抗議……」

    「扛著國旗去的。」

    「……奧運會的時候……田徑賽……還有燒烤……」

    「因為缺乏經驗,把沒有解凍的雞翅膀直接放到炭火上了。」

    那些夢裡的小片斷,有些竟然真的和雷再暉過去三十三年的生活細節吻合得天衣無fèng,簡直令人不寒而慄。但理智的人並不會昏了頭陷在這種巧合中。細細忖量,數模,田徑,時事,BBQ,大概是所有男生在成長時都會有的經歷,不僅雷再暉有,聞柏楨也有,算不得特別;無臉人類型的噩夢,也絕不是鐘有初這個小姑娘的專利。

    而在這一刻卻是鐘有初和雷再暉產生了共鳴。

    在於鐘有初,是找到了完全能相信無臉人每個細節的知音;無臉人終於活生生,有血有肉,從噩夢中走出;在於雷再暉,是找到生活在格陵的印記。沒有離開的時候,他和這個曾經叫鍾晴的女孩子分享了許多,而他離開的這些年,似乎還不舍地通過鐘有初的夢境,流連在這裡。

    兩個人談得很愉快,竟不覺時光飛逝。

    「你說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呢?」

    一名服務員走了過來:「我們的下午茶特供時間到了,兩位要不要嘗點什麼?」

    雷再暉立刻看腕錶,幾乎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你是不是趕時間?」鐘有初問道,「真是,聊著聊著就海闊天空了,連時間也不記得。」

    雷再暉歉道:「我四點的飛機去墨爾本。」

    「已經兩點二十了!那你趕快走吧。」說了這麼久,鐘有初又餓了,研究著下午茶特供的菜單,突然想起小姨的諄諄教導,嘆口氣又按在桌上,「再見。」

    雷再暉並沒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因為高興而放出光彩的臉龐。

    「還想再見嗎?」

    「嗯?」

    「和你聊天很愉快。」

    鐘有初高興地點了點頭:「好!下次你經過格陵,打電話給我,我們再出來聚聚。」

    雷再暉打開了自己的記事薄。鐘有初並不奇怪的是他仍然用的是這麼老式的記事方式----因為無臉人也是這樣。

    「我下半年的工作一向排得很滿,都在南半球飛來飛去。一直到明年一月二日才會到上海。」

    「這就叫能者多勞吧。」鐘有初笑嘻嘻地,「真心話!」

    雷再暉合上記事薄,很自若地對鐘有初發出邀約。

    「那明年的一月三日,我們在這裡再見面吧。」

    一月三日?那是半年之後了!

    鐘有初疑惑,而雷再暉還在等她的回答。他不是還要趕飛機麼?現在卻又不急了。

    「半年?」

    「半年。」

    「攜眷出席可以吧?」鐘有初仔細地看著菜單上的下午茶套餐,考慮選哪個的同時,不經意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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