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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8:44:04 作者: 金陵雪
「他離職,你調到檔案室。薪水少了三成。」
「世道不好。我文憑低,現在滿街都是大學生找不到工作。我知足。」
純屬胡扯。雷再暉看過她的檔案,認為這種心態很不好。她既然沒有勇氣離開百家信,即使強顏歡笑也該奉承新人,而不是對舊人念念不舍。
「讓我們回到昨天的調查問卷上。你自己是否覺得在人際交往上存在一定的困難?」
雖然隱晦,但鐘有初很快領會,是在說調查問卷的最後一題,每人選一個淘汰者。大多數行政人員選了她。
「不至於太嚴重吧?」她訕笑,「每一項工作我都盡力完成。也避免和任何人交惡。」
「這並不能證明你人際關係良好。四年來百家信員工每次出遊,從未見你在合照中出現過。」
那是攝影師將站在最邊上的她給修掉了。
「這樣的例子,我還可以舉出許多。」雷再暉道,「如果我們將企業比作一艘船,你正站在尾船舷上----不是表演泰坦尼克,而是岌岌可危。」
龐大的會議桌兩端,分坐著高高在上的骨灰級企業營運顧問,和螻蟻一般存在的橡皮白領。面對運營顧問的步步緊逼,她已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雷先生,哪個公司沒有邊緣人士?企業不存在完美體系。」
回憶聞柏禎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令她心如刀絞,語氣飄忽:「哦,除了傳銷機構。」
雷再暉手邊放著一支銀色的錄音筆,拿起來,又放下:「體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罷。失敗者無論藏身何處都還是失敗者。而一個成功的企業,是不需要失敗者的。」
雖然知道他話不饒人是天性,鐘有初還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
其實我們不是死敵。你不過受僱來做企業體檢,我恨你怕你,因為你是夢裡那個糾纏我半世的無臉人----即使如此,我也一直好言相向。大家好聚好散豈不痛快?你羞我辱我實在全無道理!
蟄伏在她體內的野性正在慢慢甦醒。鐘有初攥緊了拳頭,感覺自己全身每一塊的骨骼都在積聚力量,這種久違了的感覺真好,讓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真實,無限接近自我。
她發怒,他卻仍然鎮定,看了看腕錶:「鍾小姐可以慢慢再思索我所提出的重點。接下來聊聊你的職業規劃吧?鍾小姐可有夢想?我相信你是懷揣夢想來到格陵。」
「有!我曾有夢想。」鐘有初乾脆答道,「我從小只有一個夢想,就是走過長長的紅地毯,接過金葵影后的獎座。怎樣呢?不知雷先生聽說了我這個夢想後,會如何激勵我實現價值?還是覺得我在發白日夢方面一點也不失敗?」
她果然是伶牙俐齒,而且浸滿毒汁。不過這是被冒犯後的正常反應,雷再暉知道她並不是無藥可救,她天生不該泯然眾人。
「既然你將成為金葵獎影后作為奮鬥目標,那現有職位豈不是已經限制了你的發展?」
啊,這招接得妙。鐘有初心想。
「你覺得以我的歲數,還能捲土重來?」她冷冷道,「我現在是一個沒有夢想的人了。我們這些鄉巴佬在寸土寸金的格陵一窮二白,要租房,要吃飯,要生活。沒有夢想,活得反而踏實些。本地人和有錢人不會明白,因為你們在輕易實現自己夢想的同時,又隨心所欲地去破壞我們的夢想!」
「鍾小姐?請你正視我。」雷再暉輕輕敲桌。
她不願看雷再暉的臉,看多了今晚的無臉人就有五官。
「我接下來的話會很殘酷,但是事實----我的工作是讓企業高效運轉。在此前提下,個人的感受必須被犧牲。」
他怎麼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這麼無情的話?鐘有初仍然低著頭,接著有種輕微的嗤嗤聲突然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響起,慢慢地,那聲音由小變大,雷再暉才辨出是面前這女人在笑。
「什麼這樣可笑?」
「沒什麼。您請繼續。」
「鍾小姐,你是否願意和公司重新簽訂工作合同?適當的壓力對你對公司都有好處。」
詳細解釋來聽,就是要和她簽臨時工作合約,從此降成臨時工待遇。
「當然,鍾小姐若是從此離開,會有更好發展。」雷再暉另有提議,「以鍾小姐才智,不需要在百家信畫地為牢。」
雖然是橡皮個性,鐘有初也不由得想,士可殺,不可辱。
她站起來,主動結束這次談話:「我明白了。我會走。走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雷先生。」
雷再暉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手勢非常豁達瀟灑,因他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長著標準鵝蛋臉的鐘美女便用她那微微斜視的眼睛貫注地看了他幾秒,突然親切問道:「你幾時知道自己是孤兒?」
鐘有初不知雷再暉已經給了她多少例外。他一向認為越對稱的臉越美,但鐘有初例外;他從不接受個案的垂詢,但鐘有初例外;他從未隱瞞過自己的孤兒身份,但也沒有人這樣單刀直入地問候他,鐘有初例外。
於是在這樣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里,穿著深紅色襯衣的雙色瞳男人很平靜地,用一種玩味的眼神看著這個例外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
按照格陵勞工法例,鐘有初即刻離職,賠了三個月工資。因為人事部也處於動盪不安,最後的交接都在丁時英監督下完成。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薪水按天結。」丁時英豎起大拇指,「他一小時工資,抵我們一個月。但我沒有見過蒙總簽支票這樣痛快過。」
不出意料之外,由懷孕初期的談曉月接替鐘有初的工作。
「蒙總不需要四個秘書。」丁時英道,「鐘有初,我知道你曾寫過一個後台程序用於檔案管理,一直運行得很好。」
「這個程序是根據百家信特有規範編寫的,我帶走也沒有用。」鐘有初對談曉月道,「我教你,很簡單。」
兩人交接用了一個小時。原本鐘有初可以立刻離開,但卻從匆匆跑來的何蓉處收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整個企宣和營銷部都被精簡掉,百家信的廣告和宣傳將全部外包給專業人士來做,成本減少百分之六十。
「雷再暉只和兩位主管談,再由主管傳達會議精神。」何蓉道,「大家心知肚明,企宣和營銷兩部只是照搬總部的部門規劃而設,在我們這樣一個小小的子公司里,很容易成為冗餘部門。但是……唉!大家都在討論席主管何去何從。」
席主管的兒子在德州讀經濟,每個月刷兩三千美元的生活費。附屬信用卡單寄到公司來,觸目驚心。這還不算每年的學費和才買的跑車。
花錢太厲害,席主管這一失業,整個家庭都要垮。
無論怎樣說雷再暉沒人性也於事無補。當你覺得自己好慘的時候,總有人比你更慘。這究竟是個人的福音,還是社會的不幸?
難怪沒有人能清楚描繪雙色瞳男。他給每個人帶來的深刻震撼,是唯一的記憶。
鐘有初懼怕他是無臉人不是沒有道理。她只記得無臉人說過的每一句話,而想不起雷再暉的模樣,也許現實真的已經和夢境交錯?是雷再暉在夢裡糾纏她多年?抑或是無臉人炒了她魷魚?
有企宣和營銷做擋箭牌,鐘有初並沒有收到何蓉多少同情的眼光。五點半她抱著紙皮箱離開時,雷再暉還在會議室里奮力發大信封。
她談了十五分鐘,已經覺得身心俱損。連軸轉的雷再暉真是超人。超人拿超人的工資,超人打敗普通人,理所當然。
何蓉依依不捨將鐘有初送至電梯口:「有初姐,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先休息一段時間吧。」
「也好哦,可以去旅遊放鬆!但你一定要和我保持聯繫,有初姐。」
何蓉的腳扭得很厲害,鐘有初見她腳背上已經腫得不像話,還強撐著不請假。
「你最好去看看醫生。」
「過兩天不就好了嘛,不理它好得快!」
像何蓉這樣用直線的思維來解決每一件事情,那該多好。
鐘有初進電梯,下到底層,在大門口被保安攔住:「百家信的?」
「是。」
保 安指指門禁:「刷卡,然後把員工卡交出來。剛才你們公司一個叫李歡的,一點規矩也不懂,大吵大鬧,真是煩人。」
來來往往的白領們竊竊私語:「百家信是不是不行了?一天之內裁了好多人。我手裡還有董氏的股票呢。」
「你知道什麼,人家請了雷再暉來做事。百家信要朝國際企業靠近了。」
「雷再暉?哇,那個鼎鼎有名的雷再暉呀!聽說他是個駝背的老頭,養了十幾個男孩子……」
鐘有初將員工卡上的一寸照片揭下來,刷卡,交卡,離開。
現在距離六點半的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計程車鬆動得很,竟然有一輛主動停到她面前:「小姐,去哪裡?」
鐘有初上車。去哪裡?
當初離開雲澤時,好多街坊都說,雲澤人一旦離開家鄉,就是過河的卒子,永遠不能回頭。
她這枚小卒子被車撞,被象踩,被馬踢都沒有回頭,最後還是被帥將死。
司機又問了一句:「小姐,去哪裡?這個時間過海還不是很堵啦。」
鐘有初說:「精衛街一百三十八號。」
精衛街·老饕門
「小姐說的是格陵電視台前的經緯大道?」
「不是,就是精衛街,精衛填海的精衛街。」
司機喉嚨里發出各種為難的咯咯聲,連腦汁都快絞盡:「不是啊,小姐,我開計程車三四年了,沒有聽說過一條精衛街哩!」
「……我說錯了,不是精衛街。去永生百合,我約了人。」
司機發動引擎,從後視鏡里看了鐘有初和她手裡的紙皮箱一眼:「今天天氣真差勁,一會雨一會晴!」
鐘有初沒有回答他,司機拿起車載對講機道:「喂喂喂,我在鼎力大廈,有誰知道去精衛街怎麼走?」
「師傅,我不去那個地方。」鐘有初急忙道。司機笑著拐了個彎:「我知道。我是不服氣,我開計程車之前也是做客車司機的,格陵難道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一陣電子干擾聲之後,對講機中傳來了一個懶懶的,年輕的聲音:「從鼎力過去?好生意。」